大美人对阿言辍学的事情十分在意,关上门拉上锁,把所有的客人拦在了门外,准备好好做一下阿言的思想工作。
但思想工作还没开始做,阿言眼睛一红小脸一白,大美人就没辙了。
“这么爱哭,到底像谁。”
有些无奈,但也只是无奈:“不爱上学堂就算了,爹送你去张伯那学手艺,你去不去?”
阿言摇头。
“陈叔呢?”
也摇头。
“喜嬢那里呢?”
还是摇头。
大美人有些不解,柳眉攒起:“那你想做什么?靠爹活一辈子?”
头摇得更加厉害,阿言转过脸,目视屋外,被抠破的油纸外,数只如狼似虎的眼睛退开,旋即响起催促声:“言哥儿,教孩子教完没啊,棍棒底下出孝子,要不让咱帮你管管?”
“大伙可都等急了。”
大美人见阿言没什么反应,眨眼间敛了愁容,换上笑颜就要去开门,谢异书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常年不说话的嗓子有几分闭塞,造句都还囫囵,却拽住了爹的衣袖:“他们说,我以后,做和爹一样的,事情。只用,睡觉,会有人给我钱,这样,不用多久就可以,去京城,找——”
……………………
刚拉开一条缝的屋门轰然被合上,积攒已久的尘灰从门缝里扑散出来,谢异书只觉得自己被响亮的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后脑勺磕在桌沿,撞得双眼失真。
他眼眶登时泛红,固执地爬起来:“爹不是,想去,京城吗。盘缠,陈叔说,我去他家,睡一次,就够。”
爹双手无力,撑着墙角,浑身都在发抖,谢异书还在控制不住地继续说:“为什么打。陈叔来家里,睡,爹哭难受。我去他家,爹,不难受。”
“你——”
爹已经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一串温热的铜钱却被塞到他虚软乏力的手心,谢异书还在无知无畏地继续:“他抱我一次,给一串。他说下一次,脱掉衣服再抱,给两——”
话音未落,铜钱突然变得湿热,谢异书抬眼,视线内,那串铜钱已经被血染得湿红。
爹病了,谢异书去找村里的盲眼医生,那医生老神在在,对谢异书口齿不清又手舞足蹈的诉说不予理睬,眯着眼写方抓药,谢异书死死攥着钱袋,把父子俩存的盘缠一点一点地往外掏。
盘缠见底的那天,病床上的爹让他别哭,说家里还有很多钱。
其实不是钱,是一块色泽不算干净的玉佩,爹让他拿去当掉,谢异书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玉佩去了,但换出来的银钱,只够再吃一个月的药。
也根本不够进京的盘缠。
他想和当铺的伙计争辩,但对方似乎很忙,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最后还是害怕和委屈占了上风,灰溜溜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他揣着那为数不多的银钱,脚步沉重,他不敢告诉爹只有这么一点钱,他怕爹生气去当铺闹,最后闹不出什么,反而病情加重。
走到村口时,他站住了脚。
向西,是病骨支离的爹和破陋的茅屋,夕阳已降至囱顶。
向东,是京城的方向,他知道路途遥远,但清晨的时候,朝阳会从这里升起。
一串鞭炮声点燃了这黄昏的寂静,红纸炸裂翻飞,火药的烟火气和家家户户的烟火气一起缥缈升空,谢异书下意识捂住耳朵往一边躲,眼前,挨家挨户的人都推开门钻了出来。
执掌一乡红白喜事的喜嬢站在爹的门口,朝谢异书走来,谢异书僵滞在原地,像是看见一群牛鬼蛇神朝自己奔来,他揪紧了手里的银票,扭头便跑。
后来,颠沛流离的路上,他总在想,他走了,没有留下钱,有没有人给爹收尸。
但只要他找到了父亲,那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他昼夜不停地走,到达京城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爹口中的很多钱终究无法支撑两个人到达京城,他盯着宏伟的城楼,已不知多少次鼻头发酸。
但没有一次,比现在厉害。
周围的人形形色色,光鲜亮丽,他被裹挟着进入了这片广袤平整的土地,没见过世面的心脏咚咚地打起了退堂鼓,他不敢朝人潮密集的地方走,也不敢靠近那些恢弘气派的建筑,脚步迟滞,又饿得发软发晕。
谢异书沿着京郊乱转,因为口吃和邋遢,自卑感如影随形,他尽量远远地缀在各种各样的乞丐身后,以此换取一点另类的归属感。
直到有人拦住了他。
这是他进入京城,第一个找他搭讪的人。
谢异书垂头,盯着干净的地面和对方一尘不染的鞋靴,脸涨得通红,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面前的人突然蹲下身,绯红的华丽衣衫垂至地面,仰起脸,笑道:“是个小孩啊。”
谢异书看不清面前人的容貌,只看得见他繁复精致到夸张的穿着,和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块,金灿灿的银子。
手发了许多汗,双眼轻轻一眨,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异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分明看不见面前的少年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神情,但他就是知道,这少年在笑,笑得很好看。
这是他进入京城后见的第一个人。
也是他记住的第一个人。
他没有找到父亲,但找到了更重要的人。
后来,那一团浓雾遮掩的少年一直如影随形地陪着他,在光怪陆离的京城,在府邸,在皇宫,在国子监,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再到第三次,难以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