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菜上桌,米饭盛好,老夫妻看着这丰盛的家常菜,很高兴,热情地招呼雪华一起吃。家政上门做饭时,的确是可以在雇主家吃,但不得和雇主同桌,并且必须自己带碗筷,贵一些的食材也自觉地不去吃,这是规矩。雪华忙说没事,在厨房吃两口就行,跟着她去工具包里拿自己的碗筷,一掏之下愣了,她居然忘了把特地买的不锈钢饭盒和筷子放进去,早上明明洗好放在桌上的。难道潜意识里不想带吗?因为带碗筷去别人家吃饭,这感觉像乞丐讨饭一样。她的显意识说服了自己当个家政工,潜意识却固执地抵抗。
见雪华在包里掏了半天,老夫妻知道她可能忘带碗筷,再一次表示没关系,他们不嫌弃她,可以用家里的。但雪华坚决拒绝,饿一顿没事,第一天就坏了规矩可不好。她声称自己不饿,上午吃得晚。见她坚决,老夫妻也不再劝。
其实雪华已经饥肠辘辘了,紧张加奔波,又摔了一跤,加倍地耗能量,但不能表现出来。老夫妻买的这做饭套餐,原就包括饭後洗碗以及厨房和餐厅的清洁。她反正闲着,于是就先收拾厨房。干活前,她用一次性纸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大杯水充饥。喝完之後,只觉得胃里水了咣当,微微泛起恶心。她忍着,开始干活儿。虽然戴着橡皮手套干活,掌心也实在疼得慌,胳膊肘撞伤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一弯手臂加倍疼。她一边干活,一边听得门外的老两口在拌嘴。
老太太说:“好家夥,这条鱼,三十四块,豆腐五块,肉末五块,生菜五块,油,煤气……七七八八加一块儿,加上阿姨的钱,这一顿三个菜要超过两百块钱,比饭店的外卖还要贵。”
老头道:“我可不吃外卖,哪有家常菜好,干净又营养。其实原材料不贵,人工贵,谁叫你不爱做饭来着?”
老太太怼道:“我做饭可以,你洗碗吗?”
老头道:“洗个碗能费多少事?我怎麽不洗?”
老太太:“洗碗不止是洗碗,还要收拾竈台和地面,要倒垃圾,要拖地。你干吗?你不干,所以得花钱找人干呀。”
老头道:“你年轻时不都干了吗?你年轻时可没这麽计较。”
老太太怒道:“我都八十三了,侍候你一辈子,八十三岁了还要家务全包圆?我退休金又不比你少,凭什麽都干了?”
老头道:“我干,我干还不行吗?”
老太太道:“拉倒吧,谁也别干。再摔一跤进医院,更麻烦。”
两人亲昵地拌着嘴,雪华听得好笑,又一阵凄凉。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伴儿。人活到八十三,还能有个能拌嘴的老伴儿,真幸福啊。她呢,馀生还能有个伴儿吗?和林志民还能破镜重圆吗?真奇怪啊,她和林志民相伴半生,此刻想到他对她厌憎的表情,却觉得那样陌生,陌生得令她不寒而栗。
窗口飘来阵阵香气,是从别人家的厨房飘进来的。雪华抽着鼻子辨认着,辨出那气味里有葱姜蒜丶八角丶茴香丶冰糖丶老抽丶料酒,还有一大块上好的五花肉与它们长时间炖煮後已相亲相爱融为一体的软糯香味。
她看着窗外的楼,想着这楼长得和自己家小区的楼也挺像,这老夫妻的家,和自己家也挺像。米白色橱柜泛黄发旧,老式方太抽油烟机,厨房白蓝方格地砖临近水池处磨得发黑。过往这个时候,她也在自家厨房里这样炖着一块新鲜的五花肉,肉皮丶肥肉和瘦肉比例非常完美。只有最最心无挂碍的人,才有心情在菜市场精心挑选出这麽漂亮的五花肉,回家不厌其烦地洗丶切丶炒丶炖。
这座座高楼里的每个家都在过什麽样的日子?无论是悲是喜,是个人就得有个房,有个家,有个能收容灵魂和肉身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窝。只有她,张雪华,被丈夫变相赶出家门,走投无路去投奔女儿,又被准亲家母赶走。她,张雪华,活得这麽失败,像个乞丐般四处被驱赶,被迫沦落成旧社会的厨娘,要靠去给人家做饭维持生计。
雪华抹着竈台,悄悄滴落下眼泪,怕被门外的老夫妻听到,控制着音量,微不可闻地抽泣着。此刻她只觉得如在烈焰焚烧中般煎熬,救命!到底有谁能来救救她?这样的苦役还要熬到她挣够二十万才能结束,简直遥遥无期。一小时这麽点工价,她要挣多久才能凑够二十万……
雪华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听得老夫妻吃得差不多了,赶紧用袖子擦擦眼泪,走出去,强顔欢笑收拾着桌面的碗筷。三个菜都被吃光了,老夫妻夸奖着她的手艺,赞美她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得那样干净,并又一次为没能一起吃饭遗憾。雪华再一次拿出假笑,说没关系。
出了这家门,雪华直奔楼下的社区食堂,已到了快打烊的时间,饿得心慌气短的她匆匆点了最便宜的一碗面,糊弄饱。回到小村,已是下午三点多,雪华如得了场大病般倒在小床上睡了个长长的觉。晚上她刷着手机,没有看到老夫妻在公司的APP上对她的评价,想着也许他们太老了,不懂得用手机发评价。没关系,没评价就是最好的评价,无功无过,安然过关。
可第二天一早,雪华接到家政公司组长的电话,要她到公司一趟,雪华心中忐忑。去了之後,组长问昨天的服务情况,雪华说很好,老夫妻把菜都吃光了,直夸好吃,厨房餐厅她也都收拾好,两人当面表示满意呢。组长却说她被投诉了,今天不用去了。
雪华大惊,问为什麽。
组长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哭?”
雪华愕然,想起老夫妻那和善又热情的脸,心冷了一下。他们说着吃嘛吃嘛,一起吃嘛,表情那样诚挚,人心真是难测。她想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麽。组长说,老夫妻投诉,雪华一进门就满脸丧气,眼睛红肿,一看就是哭过。收拾厨房时也在偷偷哭,让人心里发毛。做饭和收拾手艺是挺好,但这个人不吉利,是不是精神有毛病?他们都老了,不敢用,还是换一个人。
组长问:“你是不是有抑郁症?”
雪华鼻子一酸,眼睛一红。她这几个月以来心情低落,动不动就想哭。看到人家成双成对想哭,看到年轻夫妻抱着孩子也想哭;阳光灿烂,她想着世界这麽美好她却还要悲惨地熬很多年才能死,所以想哭;乌云满天,她想世界果然一直这麽悲惨,更想哭;想起丈夫的冷脸,她想哭;大姑姐一句暖心的话,更令她想嚎啕大哭;看到女儿,她直接哭出来。这是抑郁症吗?北京是什麽地狱,连伤心也不被允许?
但组长这麽问了,雪华坚决不能哭。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掌心,上午贴的创可贴松了,被她揭下来扔掉了。她咬紧牙关,挤出两个字:“没有。”
组长探究地看着雪华的脸,雪华躲着她的目光。组长是个四十七岁的中年女人,河北农村人,中学毕业就出来打工,在这个家政公司干十年了。
组长没有再追问,目光落到雪华的手掌伤处,道:“雪华姐,会来干家政的,都是有难处的人。要麽没学历,没手艺,年纪又大了,找不到出路;要麽家里突然出了大事,生活没个着落。我这麽多年干家政,来来去去的家政工,看得多了,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我只想说一句话,无论你有多不容易,把眼泪咽回去。你得先把眼泪咽回去,才能活下去。”
雪华紧紧咬住牙关,顶住胸口往上涌的复杂情感的冲击,那里面夹杂着痛苦丶羞愧丶感激丶敬佩甚至是悚然的醒悟。顶过这一刻後,她说:“我记住了,以後不会哭了。”她忍得太厉害,嗓子有点哑。
组长会意地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你换个想法,以前在家里做家务,没有人给你钱。现在还干一样的活儿,却有钱挣。这是高兴的事,为什麽要哭呢?”
雪华情绪渐渐平复,这话尤其中听,点点头。
组长道:“我会再给你派活儿,但要过几天。你的手心伤得有点厉害,再碰水怕发炎,等好一点再说。咱出来干活的,挣钱要紧,身体也要紧。你能上工了和我说。”
雪华道:“好。”
组长起身,拍拍她的肩,临走前又道:“其实干家政一开头心里苦,後面就不苦了。我靠当家政在老家买了房,供出了两个大学生。”
雪华在城里买了涂伤口的药,漫无目的走着,一直想着组长的话,也是在学习,学习如何不哭。宁博说的话忽然涌上心头,他说别人都会骑共享单车,你也一定会骑。那麽,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没伤心事?不可能每个人的日子都称心如意吧?人家怎麽就能那麽平静,很好地安置自己的悲伤呢?如果哭会让她走投无路,干嘛还要哭呢?别人都能不哭,她也一定能。
最最重要的一点,走投无路会导致她向女儿求助,而女儿自己的路本来就窄,如果还要分一点给她走,最终也会导致女儿走投无路的。为了亲爱的女儿,她一定要顶住。
一直到天黑,雪华才回到小村。倦鸟归巢,如今她的巢,就在这一片废墟的包围中。废墟中一丛丛拆迁形成的碎砖混凝土包,看着像坟头,那是还没被规划好运到哪里抛掉的建筑垃圾。家死掉了,躯壳还来不及收拾,就是这副模样吧?一个个家的残骸沉默地蹲在暗下来的天色中,不动声色地看着几米之隔的灯火辉煌烟火气旺盛的小村,那情景再诡异不过了。雪华走向这如鬼市般的小村,站在村口想,即使北京是烈焰熊熊燃烧的地狱,站在地狱口初老的她,也从此再不掉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