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敬之指着年轻的丶清瘦的丶因为有胡茬而略显邋遢的男人说:“我爸爸。”
“还有我妈妈。”时敬之的目光缓慢移动,扫描一般凝视着三人的合照,他站在中间,被瘦弱的丶微微佝偻的女人牵着手,时约礼站在一旁,毫不亲近,三个人産生微妙的距离感,他又随意指了一下女人说:“因为以前他们总是出差,很多时候会异地分居,几年都没有办法见面,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在一起工作,一起养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爸爸会给我讲故事,我妈妈做菜很好吃。”
“在很远的山里,隔壁人家种了葫芦,夏天的时候有人骑着三轮车叫卖煮玉米。”
他用一种近似祈祷般虔诚丶温柔的语气顺着,他说了一些,又不知道该说什麽了,空气变得宁静。
“你和你爸爸,长得很像。”闻命捂住时约礼的下半部分脸,指着眉间的部分看向时敬之说,“神似。”
“他们都说我像妈妈。”时敬之轻轻掰开他的手,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指向相片中的年轻女人,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语气疏离又冷淡,还有点讨厌:“眼睛,眉毛,下巴,他们说我像妈妈。”
任谁见了时夫人,都会称赞一声美人,那种眼神凌厉的冷美人。然後人们会回过头来打量她的丈夫,说实在的,时约礼是很矜贵的骨相,耐看,眉目间还带点华美,但是劳碌的生活多少磨灭了他们的气质和魅力。
这是一对日子清苦的夫妻。
闻命静静打量片刻,不动声色地笑道:“都很像,你继承了他们最优秀的基因。”
而时敬之只是垂下头,头低低的,轻声嗯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
他极力在时光中回忆父母的脸庞,但是太久远了,太遥远了,他铭刻住了那麽多瞬间,所有的瞬间都如此漫长,让他无法快速走完丢失的人生,他在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时光碎片的同时,和另一些记忆擦肩而过,它们隔着屏障一般,全都模糊不清了。
“照片为什麽是黑白的?”
“因为他们在山里支教。”时敬之的记忆力非常好,因为他在童年时代总是特别爱听父母讲他小时候的事,他不知道的丶不记得的事了他通过想象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他们,在一个非常遥远的,有峡谷的海边小城支教,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他们总是去这些地方,特别落後的地方。”
他想,他们的职业生涯也是如此的遵循他们的信仰——对公共事务的极端使命感,如同故事里的英雄和半神丶自我强加般去维护高尚。
他没有发现,闻命露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丶难以形容的表情,他突然低哑道:“我的父亲,对我怀有一种单纯的恨意。”
时敬之被震慑到,这是自光明街以来,闻命第一次正式地丶毫不留情地提起自己的父亲,以这样一个并不美好的话题开始。
说完这句,闻命轻轻笑起来,把悄悄地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倾吐出来:“…是恨不得杀死我的人。”
时敬之怔然张大眼睛,闻命如同叹息道:“只是单纯的恨意罢了,也许还掺杂了某些恐惧。就像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样,我父亲……总是怀疑我会带来末日般的灾难。只针对父亲的灾难。”
其实在十六岁的时候,他也和时敬之讲过,那群丧心病狂的丶极端原教旨主义的狂徒。
时敬之本人对于父亲这个字眼的理解非常复杂丶难堪,甚至到了万念俱灰的境地,因此他也说不出什麽太过理智丶从衆的话,大脑空白丶缄默不言比较符合他本人的状态。
“所以就是一种很单纯的恨意吧。”闻命总结道:“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怀有的感情并不仅仅是正向的丶无私的爱,还有不喜丶仇恨丶厌恶丶以及耻辱,我是耻辱的标志。”
“…闻命?”时敬之被他的话吓到了,他目光闪烁着,犹豫不决,握紧对方的衣袖说:“闻命…不要这样。”
时敬之这个动作透着一股熟悉的孩子气,闻命一愣,他盯着对方的手,时敬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闻命……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怎麽?你觉得我伤心?!”闻命突然笑笑:“只是个玩笑!我都……忘记了,反正我逃了。不然怎麽会遇到你呢?”
他大大咧咧,毫不在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家重女轻男,所以我的出生是原罪,我父亲坚信我会下地狱。”
“但是出生丶性别这种事,又不是我能选择的,我说了也不算啊。”
“别担心,他们当我失踪了,或者死了。”
“很多年前就这样。”
这句话再次凸显了屋内的寂静。时敬之满眼难言,他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命,浑身透露着不相信。
闻命没有说话,突然捏着他的下巴亲吻一会儿,直到时敬之无暇他顾,皱眉挣扎地发出呜呜的喘息,他才目光淡然地看着远方的徘徊天光,漫不经心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时敬之皱紧眉头,不知该说什麽。
“你父亲…”闻命突然说。
时敬之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闻命不动声色地问他。
“为什麽……?问我的父亲?”
“好奇。”闻命说:“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所以很想知道,一个父亲应该有怎样的责任,模样,爱好,生活,姿态……”
时敬之很想唤醒自己的记忆,尽管有些是自己的想象。
他用力去回想,描述时约礼的模样。这些时候里他总是会不经意地丶却又经常提起沈方慈,仿佛他们夫妻融为一体。
他说二十多年来的时约礼的工作,模样,生活,事无巨细。他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过去,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让闻命感兴趣的话题,于是毫无芥蒂丶掏心掏肺地多讲一些。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对方提问的缘由和契机。
他们坐了一会儿後,闻命就开始拿着纸张写盲文,时敬之问他在干什麽,闻命无奈地笑,“还能干什麽?养家糊口啊。”
时敬之很迷茫,他看不懂,“你在特殊学校做老师吗?”
紧接着他就疲倦地说不出话了。
闻命没有作答,眼神镇住了他,他用一种看哭闹孩子般纵容的眼神面对他,令时敬之难以呼吸,也失去了追问的力气。
很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