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你为什麽哭?为什麽这麽不坚强?为什麽不听话?
兜兜!兜兜!兜兜你说话呀?!你为什麽不说话?!
他每天都在经历百口莫辩的绝望。
他眺望那些暧昧不清的记忆,怀着一种感恋夏季山间云雾的心境。
如此种种,如此回望,那些一直令他焦虑不安的丶深感恐惧的过去。
芥蒂隔阂,疙里疙瘩,渐渐渐渐,在他的心里成型,在他终于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如同被缚住的惊弓之鸟般无法挣脱了。
太厌倦了。时敬之厌恶极了。
他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书房内拉着窗帘,时敬之看着黑魆魆的屋子发怔。
闻命坐在书桌前,他坐在闻命怀里,看见对方手里的照片,他瞬间呆住了。
是那张被他反扣在书架最高层上的全家福。糖果色丶饼干状的相框与周遭性冷淡的家装格格不入。
照片为什麽会在这里?!
闻命怎麽会看到?!
时敬之张着嘴巴同照片里的三个人对视,哑然失色。
“你小时候,特别…可爱。”闻命这样说。他似乎看了非常之久,时敬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非常复杂的情感,羡慕丶渴望丶隐忍还有一丝……
他分辨不出。
“我从来体会不到家庭的温暖。”闻命这样说。
什麽?
时敬之想。你是,很羡慕我的家庭吗?
他忽然感觉荒谬绝伦丶可笑至极。
是很羡慕吗?
那种表面光鲜亮丽丶内里一团乱麻的家庭,那种遵循了大无畏地牺牲自我丶榨干自我的逻辑的生活,你羡慕吗?
时敬之如此厌烦。人们都说古老的东方没有信仰,但是他那麽愤怒地明白,自己的父母有信仰,信仰那种崇高的丶极端化的伦理道德。
道德衍生秩序。
他们理所当然地依赖井然的道德秩序存活,尊重传统的风俗习惯,把社会地位与声望作为生存标志,没有一种个体的挣扎能够颠覆这种令人诚惶诚恐丶感激涕零丶实耻怨悔的古老信仰。
你竟然如此羡慕的吗?
这是闻命为数不多地提起自己的家庭,曾经在光明街的时候,他寥寥几次提到了自己的家庭,都是怀着一种难堪而隐忍的口吻,他只说自己总是受到父亲的暴打,而时敬之摸着他的伤疤无声痛哭。
时敬之有一种非常严苛的分寸感,比如在他的原则中,“窥探隐私是不对的”,他便从不想打扰,也从来不问。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几乎病态的丶无比“神化”的悲悯心,旁人哭的时候,别人会劝,会引导,但是时敬之的第一反应却是强迫自己和他人産生共情,对方哭,他绝对不会笑,而是用一双饱含同情与怜悯的目光看着对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他消化掉对方所有的悲情丶痛苦,这对他自己是种巨大的消耗,可是他总是漠视筋疲力尽的自己。如果要追根溯源,他的这种极端的丶碾压自我的投情行为,可能是从时夫人声嘶力竭的一句“兜兜!妈妈只有你了!”开始。
如果不能身受,那就一定要感同,要成倍地强迫自己沉浸入痛苦状态,以此来向对方表示宽慰………
和讨好。
讨好。
如果有人在哭,自己却笑,那自己的幸福与快乐是会刺伤别人的,时敬之深知这点。
“为什麽……会这样说呢?”时敬之茫然地眨动眼睛。
“他们很爱你。”闻命伸出大拇指,把目光从幼小的时敬之脸上拔开,移动到怀中人的脸上。他轻轻抚弄时敬之的嘴角,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时敬之的脸,那种眼神太过锐利丶明亮,给了对方一种即将燃烧的错觉。
为什麽呢?
他荒谬地冷笑出声,闻命一直这样地仰慕所有光鲜亮丽的一切吗?
这种繁衍了千年的丶融合了各种哲学意味的的丶充满实用主义的规则贯穿了时敬之存在的整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挣脱,他的父母被炼化成完美的螺丝钉,通过伦理纲常和所有的直接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亲子关系被钉死在框架之上,组成了时敬之存活的根基。
他的失败与卑微始于自己出生的一瞬间,那些压迫他的东西拥有无法撼动的合理性。
也因此,他在很久以前就看到了自己无望的命运。
身死已久,枯朽之骨,他只是一具会喘气的尸体而已。
“为什麽——”时敬之的背後起了一层热汗,他疲惫地冷声道:“怎麽会这样想呢?”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的噩梦丶沉闷无边的森林丶苦闷不得解脱的人生丶还有半腐臭的丶战战兢兢的生活。
难以消解的自卑感和无法了结的绝望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死死挣扎的时敬之,他早已心如死灰地对着傲慢命运低头了——在他精疲力尽丶还妄想逃到天涯海角的时候,他早就已经……认命了。
闻命闻言笑了笑,笑容里透着股落寞又温情的意味:“因为可以看出来啊。”
时敬之情不自禁地同他一起看向那张全家福,他忽然低声道:“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闻命一愣,手指不自觉捏紧,“为什麽这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