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睫毛很长,以错乱的频率抖动。
闻命知道对方在装睡,并在他受不了睁开眼睛之前下了床。
他曾经很怕时敬之会崩溃,像个幼稚的孩子般大吼大叫,让人无力招架。
他也怕时敬之什麽也不说,默默地掉眼泪。
後来看起来,闻命的担忧又仿佛是多馀的。
时敬之很好养活,即使身处荒僻的贫民窟,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和习惯,以持久以恒的自律来维持某种惯性,毫发无损地在温饱线以上生活着。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吃完饭後,时敬之会去主动洗碗。
他避开闻命,自己偷偷跑去洗,缓慢而专注。一切事毕,他再悄然无声地蜷缩回床铺上,安安静静地面对着墙壁发呆。
闻命有几次下工後,专门藏在门後偷看他。
时敬之面朝墙壁,耳朵冲着门口的方向,一旦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自行车的铃声,他就慢慢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脸朝着门口转过来。
他的这个习惯是闻命偶然发现的。
後来,闻命本人成为了自行车铃铛一般的存在。
时敬之的注意力会随着闻命的身影转移。
为了确认这一猜想,第二天做完家务,闻命忍不住在屋里来回走动,制造出突兀而热闹的声响,他趿拉着夹趾拖鞋板,啪塔啪塔砸地,手中杯子咚得一声磕在木桌上。
时敬之一动不动,整个人的注意力却围着闻命打转。
闻命制造的噪音便更大起来。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学着吸引时敬之的注意了。
时敬之在努力为着缩小教育差距和推动平等事业做贡献,加班之馀,抽空回了一趟父母家。
21世纪,世界主题是“流离失所”。
陆地上裂开了大缝,地球磁极紊乱,地球倾斜角偏了几度,原因不明。
地上的环境进一步恶化,人类进行了大迁移。
多年以前,以德尔菲诺大学为发起人,以约书亚树为徽章,由全球9所大学组成的高校联合体“约书亚大学集团”开始资助“新市民”。
海平面上升,沿海造陆和鸟巢成为最终归宿,大量移民涌入城市。
他们有的合法,有的不合法——不合法这个说法受到了抗议,因为它实在是“太泯灭人性”,于是被改为“非常规移民”,这词更加模棱两可,因为“合法”与“合规”的关系实在暧昧不清,在外人看来这叫法一块欲盖弥彰的遮羞布,于是这群真正的移民开始声称,他们有自己的名字——这些人被称为“新市民”。
後来联合政府在一些新区进行试点,全球被划分北大西洋区,东西太平洋区,北冰洋区,南极大陆区等,并逐步开始施行“航天迁移”与“地底安置”计划。
父母同期的同事早已经移民外太空,但是时氏夫妇还没有离开地球。
他们少年时代是出类拔萃的学霸,年轻时候又都是工作狂,年纪大了後又成为领袖人物,平日里执着于自己的工作,为了人类共同体鞠躬尽瘁,操劳了大半生。
时敬之小时候经常在广播和报纸中看到他们的名字,家里有一处庞大的衣柜,後来被改装过,专门用来存放他们的获奖证书与奖章。
时敬之算很典型的子承父业。
敬之爱之,以仁存心。这是他们对他的期望。
时家保留着非常保守的东方式传统,他们在後全球化时代丶以包容开放丶多样性丶多移民为特色的北大西洋区划出属于自己的微小场域,奉行古老的习俗与规则。
时敬之回家的时候,父母都在家。
父亲在泡茶,沉着脸,一声不吭。
他是严肃简朴丶一丝不茍的男子,惯于久坐静思丶思考世事。
时敬之陪着喝了一会儿茶,一杯完了,继续第二杯。
这让人産生一种错觉,他们可以一直这样板着脸,成天这样沉默不语地坐着。
他们对面而坐,桌是竹藤编制的,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都已经过时了。
时夫人坐在一旁,形成三角局面。
沾了工作的光,她可以和这两个人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