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便没有什麽不散的阴魂。
满怀怨恨的鬼魂不是阿姐,是阿音对自己的惩罚。
并不是姐姐化作怨鬼回来纠缠妹妹,而是妹妹的执念生生将姐姐支离的残魂从地底下拽了回来,捆束在身边,久久不得安息。
世间鬼物,除了人死後怨念不散而成的,还有一种,那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极少见,只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通常是一个人生了心魔,偏执太过才堕落成鬼的。世人称之为鬼修。
虽然阿音并不是高阶修士,无头女鬼也不属于活人化鬼的情况,但道理大致是相通的——一切皆由心而生。
阿姐已是自主意识微弱的残魂,无头女鬼身上的执怨,源自于活人阿音。
执,是对阿姐;怨,是对自己。
捋清一切後,晓羡鱼开了口:“阿音。”
清凌凌的声嗓轻轻敲打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往水中投着石子,掀起一圈圈奇妙的涟漪。
不断重复的“我该死”终于停歇下来。
“你没有做错什麽,你的姐姐从来不怪你,她希望你好好的。”晓羡鱼斟酌着说道,“你也希望她能安息,对不对?”
良久的寂静过後,阿音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低低的,透着迷茫与困惑:“阿姐怎麽会不怪我,如果不怪我,怎麽会不能安息?”
晓羡鱼想了想,委婉地答道:“因为你太想她了。”
阿音迟疑道:“……因为我?”
“你太想她,所以她放不下心。”晓羡鱼生怕这小姑娘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转口道,“阿音,你想让她安息吗?”
阿音却回答:“我不要阿姐离开我。”
晓羡鱼循循善诱:“我带你离开这里,还记得吗,阿姐她最希望你离开这里,去真正的人间生活……还有你的阿姐,我去宰了那山神为她报仇,然後带她也离开这里,我可是云山渡魂师,一定能让你阿姐安息……”
阿音不听,她的语气隐隐变得执拗起来:“我要阿姐。”
这里是心茧深处,与晓羡鱼对话的是阿音的潜意识,反映出她最直接丶不加掩饰的想法——有时这些想法幽微到连自己都难以察觉,换作阿音本人在此,恐怕也要觉得自己任性胡闹。
晓羡鱼有些郁闷。
执念之所以成为执念,本身就不是轻易可以化解或撼动的。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系铃人”已经不在世上了,旁人再舌灿莲花地开解,也解不开真正的心结。
阿音年纪小,经历单纯,她的心茧其实并不复杂。晓羡鱼几乎没费什麽力气便来到了最深处,心茧的力量已经很薄弱。
可不知为何,她分明已经找到了心结所在,知道了执念源头,按说应该已经破茧了,却依旧还困在这。
哪里不对?
晓羡鱼转动着脑瓜,寻找自己是否有所错漏。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应到了一丝波动。微弱,却不同寻常。
紧接着,在一片冰冷孤寂丶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竟有小小一团温暖的光亮起,好似月亮温柔地睁开了眼。
晓羡鱼微微一愣,靠近那团光,伸手将它收入掌心,细细端详。
这是一点很细碎的意识。
她凝神感受了片刻——这意识不属于阿音。
原来这茧,并不尽是阿音一人的心结织成,其中还藏着别人的丝许残识。
不难猜到那个人是谁。
阿音将那个人从地下唤回,于是对方本应沉寂的意识微微苏醒了。
强行被留在人世间是痛苦的,可是这点意识里不含一丝怨怼。
晓羡鱼轻柔地收拢手指,那意识自她掌心逸散而出,化作一场绵绵织织的光雨,无声浇下。雨中淋漓着零碎的生前回忆——
少女出生于吃人的大山,在很小的时候,比同龄人要聪明许多的她便隐约察觉到身边的诸多不对劲,只不过,她还没聪明到能在五岁前知悉一切。
五岁之後,她成了族长钦定的未来祭品。
族长慈眉善目地告诉她,要怀着虔诚的心长大,学会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祭品。
起初她并不十分清楚祭品意味着什麽,大人们都含糊其辞,说这是荣耀。
後来她又长大一些,得知所有真相的那天,她一夜无眠。
“去他的山神。”她睁着漂亮的杏眼,凝视黑暗良久,轻轻地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里。”
盈山虽深丶虽大,却并没有铜墙铁壁围着,这地方并不是逃离不了。
晓羡鱼起初上山时,就在乱坟坡遇见了往外出逃的阿音。
这也是先前晓羡鱼心中生出的疑惑——为什麽这些年来,阿姐不带着阿音一起逃?
此刻她在阿姐的回忆里找到了答案。
成为未来的祭品之後,阿姐渐渐得知许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