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况烟看向尤桐,这个僞善狠毒的掌权者,此刻满脸疲惫与悔恨,况烟似乎真的从他身上感受到迟来的慈祥。
“灾厄。。。。。。根源?”况烟迟疑地问道。
“欲捕鸣蝉于前,不知挟弹在後。”尤桐没有过多解释。尽管他内心五味杂陈,渴望对外倾诉,释放内心负担,但他多年的城府遏止了本能的欲望。
况烟亦无需尤桐事无巨细地说明,眼前的一鳞半爪,足够他推出真相了:烛照恐怕从来没想过治愈灾厄,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尤桐和尤家。
古家的臣药是真的,尤家的君药是假的。千年石斛的本质是石斛,烛照无法欺骗,于是拿出真的千年石斛,博取信任。天地根没人见过,闻所未闻,于是烛照偷天换日,谎称灾厄根源就是天地根。
人总是会贪心,烛照就利用了人的贪心。倘若尤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一开始就愿意献出君药,烛照的骗局立刻会被戳穿。或许是尤桐利欲熏心,烛照发现後顺水推舟,或许干脆是烛照诌张为幻,让尤桐一叶障目,不论如何,结果上都导致了尤桐牢牢把持“君药”,供奉在尤家宗庙,不轻易示人。
尤家宗庙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遑论灾厄根源还能吸收宗祧的愿力,不断滋养壮大自身,天下的灾厄难以消解,便不足为奇了。烛照对人心妙到毫巅的洞察,让他撒下的弥天大谎,维持了数年不被揭穿,灾厄的灾难由是延宕至今。
更进一步,如果没有叶烛破局,烛照的阴谋结果如何。恐怕天下的百姓尽皆死于灾厄。中原的朝廷找不到灾厄根源,只能坐以待毙,待到中原百姓死伤大半,尤桐志得意满,取出君药打算坐收渔利,然而发现君药为假。此时满目疮痍,燕巢于林,再想组织人手,搜寻君药,空馀独木难支,回天乏术。
况烟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对烛照的算计感到胆寒。
突然,一抹温热在自己的唇上化开。叶烛搂过况烟的腰身,亲吻上了况烟的唇瓣。
羞涩涌上况烟心头,他不知叶烛为何在这个时刻亲吻自己,但他积极地回应着这个吻。
松开牙关,叶烛的温舌长驱直入,与况烟交缠在一起,引动况烟的舌尖反馈叶烛。
舌尖触及叶烛牙膛的瞬间,况烟顿觉疼痛,口腔中传来铁锈的味道。他重新睁眼看向叶烛。
叶烛放下了况烟,右手凝聚出一团橘黄的火焰,千年石斛在火焰中被炼化,张隅最初交给叶烛的木盒也已经被打开,佐使药材投入火中,浓缩成药汁。叶烛嘴唇微张,齿间飞出一粒丹红的血珠,这是况烟疼痛的来源,况烟的舌尖之血。
血珠飞入火焰,砰得一下炸开,弥散成一片血色的氤氲。氤氲不断扩散,延展成彤红的云团,逐渐向上升高。云团径自飘向黑蛟龙,将其笼罩在云中。黑蛟龙的躯干霎时仿佛一条鞭子,剧烈地抽动起来,好似要将天幕鞭笞出裂痕。云团继续扩展,彤红愈发鲜艳,黑蛟龙左冲右撞,始终无法突破云团的笼罩。
须臾间硕大的鳞片从云团底部坠落下来。一块块龙鳞笔直地插入地面,原本由云朵汇聚成的鳞片,当下和真实的石头别无二致,每一块都比客栈的门板还宽,密密麻麻地插在地上,恍若是地面自主长出的尖刺,将此地改造为生命的禁区。
况烟读懂了叶烛的行为,他把手掌举到眼前端详。
原来我才是君药,我就是天地根?况烟难以置信。
自己举目无亲,漂泊无依,居然一跃成为拯救天下最为重要的关键。他的理智能够说服他,因为这解释了叶烛为什麽要搭救自己,但他的情感上难以接受,他起初的欣喜被质疑覆盖。自己早就下定决心,哪怕不惜此身,也要报答叶烛,现在报答来了,可是叶烛真的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好吗,他的救济是否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利用?
太奢侈了。况烟流下两行清泪。自己一个乞丐,竟然妄想无偿的爱,这实在太奢侈了。就算叶烛出于利用,搭救了自己,自己又有什麽好抱怨的呢,救了自己的命,难道还要奢求被爱吗。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另一个人无所图谋丶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只要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被需要怎麽就不算被爱了呢。
况烟擦掉眼泪,将目光重新转向外界。叶烛的衣摆被狂风吹动,四周的沙石被卷入旋风,云层开始隆隆作响,况烟感到手脚冰凉。风越来越大,雷声也越来越响,时不时还有几道闪电划过天空,叶烛紧紧盯着赤红的云团,黑蛟龙已经可以从云团中探出头来。片刻後,黑蛟龙如同一只利箭窜出森严的云团,此刻它浑身的龙鳞被剥光,只剩赤裸的血色外皮,这只动物再也没有龙的风范,更像一条肉色的蚯蚓。
蚯蚓出了云团,飞速向东遁走。尤桐望洋兴叹,他纵然修为高深,却不能腾云驾雾,无法追上逃跑的蚯蚓。尤桐把目光转向叶烛,叶烛负手而立,亦没有追击的手段,但是叶烛脸上不见焦急。
“叶兄,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一头金色木鸢穿破厚实的云层,出现在衆人眼前。
张隅跨立在木鸢背上,朝叶烛等人招手。张隅掐出道决,念动道言:“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木鸢双翼更大幅度张开,爆发出比来时快上数倍的速度,在逃窜的蚯蚓身後紧追不舍。
尤桐感慨地说道:“看来,苗疆的百姓都看到这出闹剧了。”他转头看向叶烛:“叶公子,老朽替苗疆百姓,谢过叶公子。”他对叶烛深施一礼,头顶的黑帕随着俯身低垂,露出包在其中的苍白的头发。
叶烛没有理会尤桐,他召出道纪,示意况烟一同上马。况烟深深地看了一眼尤桐,这位老者此时是痛改前非,还是逢场作戏,况烟依旧判断不出。他最终选择相信尤桐,临走前对尤桐行礼,说道:“尤家主,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尤桐有自知之明。他所有的城府,目的是达到无我的境界。所谓无我,是指他就像一面镜子,旁人在他身上看到什麽,那人自己就是什麽,旁人对他抱有什麽态度,那人对自己就是什麽态度。尤桐以长者之尊,恭敬地回了况烟一礼。
况烟已经坐上马背,没有看到尤桐的回礼。他轻声询问叶烛,接下来要去哪。“去找张隅,殄灭灾厄。”叶烛催动白马,白马仿佛肋生双翅,驰骋在既定的道路上。况烟不知为何觉得很困,距离清早出门不到半天,困意不该如此浓郁。
况烟的思考被困意充斥,他在叶烛怀中闭上了眼睛。
木鸢上,张隅聚精会神,他跟随蚯蚓飞到了九霄之上,周遭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他眼前没有方向,全部的注意都用在了盯紧蚯蚓的尾巴,这是他心中的方向。
张隅父母早亡,从小由爷爷带大。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老张家的木匠手艺是祖传的。儿时,爷爷早早起床,屋外天色朦胧,屋内已经响起了锛凿斧锯的声音,张隅熟睡正酣,从不会被吵醒。醒来时爷爷会把竈台上的热粥端来,张隅喝着粥,看爷爷做木工活。
渐渐地,张隅喜欢上了木工。他的作息变得和爷爷一样,每天早早起来,饱览一番淡蓝的天色,感受晓风的吹拂。他最早的成果是一张小竹椅,爷爷替张隅在竹椅底部刻上名字。後来,爷爷交给张隅一只木鸢,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老张家祖辈的神通。不过爷爷没有道根,无法修仙,这只木鸢流传到他这一辈手里,和普通木鸢没什麽区别了。
木鸢交到张隅手中,他还没有修为时,已然能感到和木鸢微弱的联系。张隅活泼爱玩,但是和小山村里其他的孩子不同,别的孩子总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游玩,只有这个小木匠,满足于当下的生活,每天跟爷爷做着木工,在平凡的日子里乐此不疲。
平凡之中蕴藏着美好,灾厄爆发,所有的美好都被付之一炬。
小山村染上灾厄,爷爷带着张隅慌忙出逃。爷孙二人自此流离失所,四海为家。张隅和爷爷是幸运的,一直没有真正陷入灾厄的泥淖,他们身上没有灾厄的疤痕,可以凭借木工的手艺在各处讨生活。虽然比之先前的安定祥和相差甚远,但是和乞讨的况烟相比,他们多少还是幸福的。
仅有的幸福十分短暂。张隅和爷爷数次夤夜出逃,灾厄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在最後一次逃亡中,张隅和爷爷走散了。张隅甚至做不到在原地等待,齐国的官吏丧心病狂,抓捕城中所有的百姓,不论是否染上灾厄,一律丢回城中,自生自灭。
张隅无法逗留,更无法返回,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奔逃,最後寓居在一个叫做苍梧的地方。张隅累了,他不想逃命了,灾厄来就来吧,他死就死吧。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张隅,苍梧这个地方反而太平了几年。张隅久违地生活重归平静,可惜这份平静无法与爷爷共飨。张隅一边做着木工活营生,一边打听爷爷的消息。
有一天,张隅遇到了叶烛。张隅被传授了修仙之法,他要拜这个人为师,这个人断然拒绝。这人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他淡漠地对自己说:“等你修炼到了金仙,就可以驾驭木鸢了。”
张隅兴奋至极,他不管叶烛怎麽知道木鸢的秘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自己驾驭木鸢,飞过宋齐梁陈和苗疆的每一寸土地,爷爷就一定能看到自己,自己早晚可以找到爷爷。张隅没日没夜地修炼,好几次走火入魔,叶烛把他错误的经脉截断,让张隅重新冲脉。这个过程不啻于砍断手臂,再让手臂重生。
绝大多数修仙者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金仙境界,张隅在一个月内就达到了。张隅开始尝试驾驭木鸢,拥有修为後,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木鸢与自己的联系,木鸢在自己的心意驱使下,已经可以自行摆动了。
没有等到张隅完全驾驭木鸢,叶烛辞行前往钱塘。张隅和叶烛约定,等到自己完全掌握了木鸢,立马就去钱塘与叶烛会和,他会驾驭木鸢从江心飞过,以此再现祖上的荣光。不仅是让世人惊叹于精巧的木工技艺,更是让木鸢的消息能传到爷爷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