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昀是一个念旧之人,他对新的华贵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他的院中角落一应用品都是经年累月的物件,如今旧物没了他也并不会用新物去代替。
如今,旧物竟是又回来了。
梁昀不急不缓将它重新戴上指节之上,眉心却是慢慢蹙起。
明明扳指还是那枚扳指,他却又觉得与以前全然不一样了。
那枚玉上,似乎沾上了她的气息。
梁昀刻意多坐了一会儿,避开与她同时回府的时间,直到天色将暗,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去吩咐章平:“差人往衡州去一趟,务必将她的东西寻回来。”
她说那是梁冀留给她的念想。
那便,如何……也要替她寻回来——
……
梁昀乘着一片黛黑的天空,回到公府。
饶是时辰不早,他刚踏下马车,便见到老夫人院里的奴婢们几乎排成了队等候在门外。
见到梁昀下车,奴婢们纷纷上前请他过容寿堂去。
梁昀声音很淡,听不出旁的情绪:“祖母还没歇下?”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并不好。尤其是这等阴雨连绵的天,往日这个时辰她该是歇下了。
仆人却回说:“老夫人未曾歇息,一直等着公爷回府。”
暮色昏昏,梁昀一语不发,沉默着往容寿堂踏进去。
外头半明半暗的天,将他身形照的愈发晦暗不明,只见他那身藏青道袍随着走动间衣袂飘飘,身量直挺,鹤骨松姿。
梁昀甫一掀帘入内,坐在临窗塌上的老夫人便是抬眼看过去。
梁昀还未请安叩礼,老夫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琢磨一晚上的棋,迫不及待便去问他:“昨日你瞧见镇国公家的孙女了?那小丫头名唤春华,人如其名,生的是面如满月耀若春华。我昨日问她几句,都答的有条不紊,听闻十二三岁便随着镇国公夫人身边协理府务,瞧着便是个福寿康宁的。今年只十七岁,属牛,家里疼着宠着不舍得早嫁,这才拖到如今。我看配你已是老夫少妻了。你意下如何?”
果不其然,老夫人又是旧事重提。
梁昀摩挲着扳指,面色未改,却是不接正岔。
“祖母,你知晓孙儿从来不留意这些事。”
知晓他素来恪守规矩,宴会席上面对女眷都是面不斜视,如何会注意什么镇国公府的孙女?
老夫人听他又是这副态度,便觉得胸口气闷,面色登时拉了下来:“你少时那般懂事知礼,小小年纪都知晓万事以国公府为重,问你喜欢哪个娘子,要哪个娘子做你未来妻子,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一切由着祖母选,你那时都知晓的道理。如今呢?如今祖母便是帮你定下镇国公家的姑娘了!”
“祖母,不可。”梁昀平静的声线恍惚间抬高了几分。
老夫人见他这般冥顽不化,气得骂他:“为何大了你反倒不如少时明理了?忤逆长辈来了?”
梁昀垂下乌黑的眼睫,神容冷漠到有几分寡情:“您一直知晓的,我曾经起过誓。”
“我一日不替父亲报仇雪恨,一日心中难安。我答应过父亲,不夺回河洛失地誓不成家。”
回忆起当年,梁昀几乎克制着最后一丝理智。
当年那场战争死伤数万,满目尸山血海,究竟是何等惨烈。
老夫人这些年也不准下人们提起往事,便是怕这个孙子心魔又生。
可如今,老夫人情急之下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鬓角银丝微乱,毫无避讳提起当年事:“你简直是剜我的心……你父亲没了你弟弟也没了!如今你还不肯成婚不愿留下子嗣,是想将祖宗基业都拱手让出去不成!想要我去后也无颜面对梁家列祖列宗不成?”
“二弟与四弟亦能延续梁氏血脉。”梁昀闭了闭眼睛,面容隐忍。
老夫人一听他这话,若非多年教养使然叫她没法子如寻常人家老妇,她只恨不能当场捶胸顿足,拿着手中拐杖去砸这个不肖子孙。
她叹道:“我真是后悔,当年霞月那丫头来退婚,我竟是应允了,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年我管你什么守孝不守孝,绑也要把你绑了与她成婚才是!”
霞月便是琅琊王郡主的闺名,亦是同梁昀曾有过婚约的前未婚妻。
当年梁昀同霞月这一对自幼便有婚约的表姐弟最后分道扬镳,其中内情错综复杂。
老夫人最恨的便是当年不该一时间心软,又加之梁昀重病卧床,她这才同意了两府退婚提议。
若是当年她狠狠心,趁着梁昀病重没法子拒绝,叫这二人成了婚绑入洞房——事成后依着梁昀的品行,如何不愿只怕也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她悔啊……
月霞那丫头转头嫁给了旁的世族子弟,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都三个娃娃了。
若这三个娃娃都姓梁该有多好。
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我早就是老眼昏花,连记性也大大不如从前。寿命焉能有几年了?若是冀儿没死,我也不会如此逼迫你,我知晓这些年你的不容易。可是如今冀儿也没了……你当真要如此狠心?叫祖母死也不能瞑目不成?”老夫人见说硬的无用,便开始说着软话。
她知晓这个孙儿最是重情重义。
果不其然,听她这般说完,梁昀眼中闪过愧疚与痛苦。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他眉目拧紧,坚定拒绝。
“祖母要我做什么,孙儿或都可一试,只唯独娶妻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