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份柔情,没有持续太久。
弘历一眨眼,身边又没了愉贵妃,一转头,入目又只剩下了那拉氏,一股怒火又涌了上来。
他猛然惊醒,看着明黄色的床帐,周遭一片寂静,他睁开眼,觉得浑身无力的同时,微微瞥了头就见到了手撑在床架子上微微阖目的和敬和舒妃。
“皇阿玛!你醒了!”和敬听见动静,忙起了身,要喊太医来,一旁的舒妃也忙起身端茶倒水,却都被他拦住,他哑着声说道:“愉贵妃呢?”
二人相望一眼才忙说道:“儿臣这就去请。”
等愉贵妃来的时间,弘历先见了太医,但他绝口不问自己还能撑多久,他大概也心知肚明。
贵妃匆匆赶来,他虽在病中,但她穿得并不素净,一身群青色的旗装,配一顶烧蓝花钿,配得上她如今的身份,却也没有多华贵。
她俯身行了礼,才在他身边的床沿坐下,问道:“皇上传臣妾来,可是
有什么事?”
“你后悔过吗?”弘历缓缓地问道。
面前的人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忽然一惊,嘴唇抽了一下,才调整好了表情,问道:“后悔什么?”
“后悔入宝亲王府为格格。”
她低着头,嘴角微扯,可分明是苦笑,她摇了摇头:“不后悔,若非入了王府,臣妾大概不会生下永琪这样优秀的孩子。”
她说话总是这般滴水不漏,弘历无声地叹息,看了一眼她,微微抬手,似乎是想握住她的手,可此时的他太过无力,只能伸着,并不能够到。
在他即将放下来的时候,她挪了挪身子,把白皙修长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任由他握着。
“你把他养得很好,若不是你,只怕如今朕会更发愁。”他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似乎不需要她有回应,只是说道:“你不后悔,可朕后悔。后悔当年,继后之位若是给你坐,今时今日,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同。”
她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摇了摇头说道:“当年臣妾之上,还有昔日侧福晋,臣妾怎敢肖想皇后之位,更何况那位置,不管是谁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都比不过孝贤皇后,臣妾当年若是登上了皇后之位,只怕今时今日,臣妾与皇上都不能心平静气地在这里说话。”
弘历长叹一声:“那拉氏对你坐下的那些事,朕一直到先前她被禁足的时候,才从永琪夫妇俩嘴里听说,朕本就不欲让她
善终,如今,便都交给你来处置吧。”
“过去二十多年了,臣妾若还因为这些事恨着她,那日子过得太苦了,这宫里头熬不出头的日子本就苦。”她始终低垂着头,双眼无神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若一定要说悔,那臣妾更悔让皇上认出了臣妾,又或者那年在医馆见到了皇上。”
弘历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心如刀割,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梦境里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的身影里,独独没有她。
就算有,也只有她生永琪之前的身影。
──梦里出现的人,都是倾心于他的人,都是爱过他的人,可唯有她,自那年产下永琪后因病失宠后,便已对这帝王之心失了热情。
他不愿意再挣扎了,说道:“去请太后他们吧,就说朕醒了。”
可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看着他,又看看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她微张了嘴,想问什么,却被他先一步问道:“裕陵地宫里,还有两个空位,待你我百年,你还愿意与朕合葬吗?”
曾经柔情蜜意,他们也曾想无数有情人一般许诺,要生同衾,死同穴。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些时光。
弘历觉得,自己的掌心被人无意识地挠了一下,她好像是僵在了那儿,隔了许久,才颇为坦诚地深吸了口气,答道:“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臣妾或许愿意。可如今,臣妾不愿了,
皇上当年替太后于泰陵东边另择吉地。便是当日孝庄太后亦未曾与太宗皇帝合葬。臣妾想,若永琪有所作为,臣妾也想单独要一座陵寝,不论规制。若不然,臣妾本就并非皇后,裕陵妃园寝里,总有一席之地。”
她话落,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微微福身,道了一声告退,就要转身。
弘历深吸了口气,微微撑了一点身子,时隔数十年,罕见地唤了她的闺名:“棠依。”
她的脚步瞬间顿住,却不曾回头。
珂里叶特汉姓海氏,宋词有云:“却道海棠依旧。”
他们俩恩爱时,也同当年读着宋词就发动了的额娘一样,喜欢一起翻阅李清照的词,可如今再听他提起这两个字,她的心里却再也没有波动了。
“这大概是朕最后一次这么唤你了。棠依,朕很抱歉,这一生,负了你,若有来生,咱们早点遇见,好不好……”
他终究还是没等到她的回应,他看着她毅然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她微微摇了头,可却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这后宫里,有多少遇见都是充满预谋的,可唯有他们没有预谋,但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的碎玉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