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不敢反驳,皇后虽然被禁足,可不代表外界的消息,他们几个做宫女的不知道,她退了半步,“皇后娘娘”四个字几乎有些欲言又止,良久她才犹豫着看了一眼里头,干脆隐去了那四个字,不去以皇后称那拉氏:“在里头。”
以筠点了点头往里走,里头的昏暗萧条比起外面院子里来说几乎没有区别,此时的翊坤宫更像是冷宫。
她站在门口,看着几步之外坐在那儿的那拉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同记忆里的是同一个人。
她穿的衣裳都是比官女子还不如的,过去那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如今
一侧长一侧短,短的那一侧,甚至有些触目惊心,像狗啃一样乱糟糟的,可不论是哪一侧,都已经是好几天没洗的样子,还落了好些灰尘。
以筠只看了那拉氏一眼,就看清楚了她脸上的巴掌印,唇角还有淡淡的血迹,似乎已经干涸了。那是太后的叮嘱,每日都要派人去翊坤宫,掌嘴五十下,还不许人给她送药膏,要她自生自灭。
她冷笑了一声,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看着一脸惊讶的那拉氏,她像是在说,“你不过是一个皇子福晋罢了,我还未曾开口,你怎么就配坐下了。”
以筠并不在意,两人对比鲜明,一个光鲜亮丽,一个黯然无光。她打量了一会儿翊坤宫如今的陈设,缓缓说道:“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传一道先帝遗诏。”
提起先帝,她神色微动,看着以筠,眼底不知是期待还是嘲讽。
“先帝只给你留了五个字,赐死,不同葬。”以筠对上她的视线,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年幼时,对她心生恐惧的样子。
那拉氏倏然看向她,眼底似有不可置信,少顷,便又回归至一如往常一般有些疯魔的狠戾眼神,她朗声大笑许久,才说道:“本宫是皇后,皇上怎么不与本宫同葬呢?”
她几乎是一步一步缓缓地爬到了以筠跟前,以筠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半蹲在她身边,一手钳住了她的脸,虎口紧紧地抵着她的下巴:“你气死了
皇阿玛,还指望与先帝同葬?别白日做梦了,先帝看在十二弟的面子上,不曾废了你已是莫大的恩德!”
“气死?”那拉氏大笑了许久,反问了一句,才继续说道:“气死?我不过奢求自由罢了!我有何过错!我奢求情爱,先帝不曾给我,从前他看不见我,后来,他还是看不见我!人人都说我生了两子一女该是得宠的!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当皇后的这几年,只有能生嫡子的那几年先帝心里有我,他要的从来不是我,是嫡子。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奢求权位,先帝仍旧不给我,我生了嫡子又如何?嫡子不遂先帝之愿,依旧是一枚弃子。便是后宫大权,也从来都不是我一人独掌!这皇后之位我当得可真是憋屈!我奢求自由,我想逃离这皇宫,我想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先帝还是不给!”
以筠并不愿意同她多废话:“人心不足蛇吞象,先帝后宫佳丽三千,权位与情爱能否兼得,想来您比我清楚得很,如今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因果循环罢了。你种了些什么因,也不必儿臣来告诉您了吧?”
她收回打量的视线,说道:“儿臣同皇上和两宫太后商量过了,赐您鸩酒,死后葬入纯惠皇贵妃园寝,只以嫔位礼葬。”
这几乎等同废后的那拉氏该葬在哪里,愁了永琪许久。
还是以筠提出来的,皇后后期恨透了纯惠皇贵妃,可她越恨,
她如今就越是想膈应她。
果不其然,离开翊坤宫的身后,都是皇后的哀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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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有意为以筠筹划一个空前盛大的封后大典,因此大典直到孝期过后,才隆重举行。
以筠一身朝服沉甸甸的,可脸上的喜悦却难以遮掩,朝冠最上头的那颗东珠是那年南巡时,乾隆所赐。
这会儿的太和殿已经没了旁人,只有他们俩身着盛装,十指紧扣地一步一步自太和殿走向午门边上的五凤楼。
二人登高远眺,看遍这山川美景,是幼时偷偷爬上城楼时都见不到的景致。
以筠侧身看着他,两人相顾无言,可一切却都尽在不言中。
他手指远方,告诉她,那个方向是南郊,我们曾经在那里一起过了三月节,还有那边,是天坛,那年求雨,我与你躲在巷子里,我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圆明园。
以筠听他回忆过去,明明才不过几年,可那些事却像是发生了许久许久的,尽管在记忆深处,它们依旧清晰可辨。
她娇嗔着说了一声累,他便轻轻地环了她的腰,给她借力,带着她转了身,这下看见的,便都是紫禁城的大小宫殿,他颇为豪气地说:“你说你要住在永寿宫,那里离养心殿近,我给你留下了。皇阿玛留下的嫔妃多,寿康宫和慈宁宫怕是不好住,辛苦你多打点了。”
她摇了摇头,并不介意:”我同皇额娘还有太皇太后商议过了,东西十二宫只有我一
人居住难免空旷,太皇太后仍旧住慈宁宫,皇太后居寿康宫,寿安宫空置着,先帝留下的嫔妃愿意住寿安宫的便去那儿住,有不愿意的,景阳宫清净,去那边住也好。”
提起先帝的嫔妃,以筠忽然想起那日乾隆醒过来时,颇为忏悔地同愉贵妃说的一段话。
“朕这一生,嫔妃不少,潜邸旧人里,几个侍妾都是朕亲自挑选的,高氏活泼,金氏温顺,苏氏温和,你最沉静,可这里头,朕独独委屈了你。登基之后,怡嫔与庆妃小家碧玉,有着独特的江南风韵;令贵妃婉转风情,舒妃清冷,忻嫔甜美,颖妃聪慧,豫嫔妩媚……她们各个鲜活,却都被朕困在了这深宫里,如今朕这样一去,她们的日子……”
她回转过身时恰巧对上永琪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她想,先帝未曾说出口的话大抵是她们的日子会很寂寞,长夜漫漫,无人问津。
这大概是多少后宅女子的一生,只因那一瞬的美貌,便吸引了帝王,自此,漫漫人生都被困这高墙里,被困在这四方的井里,没有尽头。
可她的未来不是这样。
凭栏远眺,这万里江山如画,波澜壮阔。紫禁城里的一砖一瓦,都映入眼帘。
而身边人,历经十几年风雨相伴,自年少懵懂无知起,便始终是他。
从前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2,而今后会是一起在万人之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3
为人
君者,是孤独的,可他不会,而他,也不会让她的余生孤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