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的奏折,说道:“定在了四月初一,仍旧在绛雪轩里,到那日还要皇额娘一同去呢。”
“孩子家的事,哀家一把老骨头去做什么?”
“永琪到底是太后看着长大的,更何况那秀女里头……”
这话一出,太后不露声色地抬了眼皮,截了他的话:“知道了,那哀家便当是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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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禧殿内琴声悠扬,似溪流潺潺,又如月夜钟声清脆悦耳。
乾隆本是从慈宁宫出来往钟粹宫去看看忻嫔的,八公主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那边派人来请了多次了。
只是这会儿忙着熟悉的乐声,让他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快十年了,这样的乐声,大抵只在梦里出现过。
“这里住的是?”乾隆问。
身边的太监颇有眼力见,上前把乾西四所的事情说了一遭,见他对以筠感兴趣,又添油加醋了几笔,然后才说道:“这里
头住的就是筠姑娘了。”
是她。
她怎么会弹这首曲子?乾隆在心里狐疑了许久,迈步踏了进去,挥手示意院内的人都不必出声。
弹琴的女子坐在殿内的屏风后,若隐若现的只有一个影子,乾隆站在门口看了许久,除了乐声,其实并无一处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这曲子是谁教你的?”直到一曲终了,他才出了声。
屏风背后的人显然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琴竹落在琴上发出一声闷响:“是谁?”
春禧殿里除了永琪和从前的永珹,还有当初鄂澜偶尔会踏足外,从无男人进来。如今骤然听到男声,又无人通报,以筠很难不被吓到。
她没管落在琴上的琴竹,跟着语芙往外头去,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人。
她从未近距离见过乾隆,每一次见面,都不过只是宴会上的遥遥一面,因此对于乾隆的长相,她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门口的人一身金黄龙袍,周身散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氛。
她不需要抬头去看那张脸能不能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脸重叠起来,只要这一身龙袍,她就确信,这人是谁。
“臣女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臣女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以筠镇定着俯身行了个礼,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与乾隆见面,行礼的动作仓促却又不敢错了一分。想起乾隆那些或风流或狠厉的名声,她不敢松懈一下。
“起来吧。”
乾隆的语气与方才那句截然相反,淡淡的,径直在春禧殿的软榻上坐了下来,帝王之气尽显。
以筠待他坐下,才缓缓起身,她退了两步,没有坐下,反是先转头示意语芙去沏了上好的茶来。
“那支曲子是谁教你的?”乾隆又问了一遍,视线落在不远处琴竹已经被收起来放在一边的扬琴上。
以筠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扬琴不是多名贵的品类,只是宫里乐府里最平常的款式,本不是春禧殿的,还是前些日子乾西四所里,嬷嬷要考察秀女们有什么才艺,把乐府里常用的古琴、古筝、琵琶、扬琴之类都拿了出来,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曾学过一些扬琴。
她实话实说:“孝贤皇后。”
莞尔,她收回视线,并不敢看乾隆,但她知道,他是在看自己的。
她只是垂着头,这曲《梅花三弄》是昔年孝贤皇后最擅长的,她幼时也有几日承蒙孝贤皇后关照,得她教了一曲《梅花三弄》,只是以筠到底不是常练扬琴的,加上许久不谈,早已生疏,只记得零星从前孝贤皇后指点的精髓。
那日嬷嬷拿了扬琴来,她听人弹了一曲,才起了也要再弹弹的念头,便叫人借着今儿要住春禧殿搬了琴过来。
却不想就这么一练,就见到了乾隆。
“皇后的扬琴,满宫里,无人能及。”乾隆只以“皇后”称富察氏,未曾冠之以“孝贤”之谥,眼底似有伤怀,但很快
又说,“只是自从朕登基过后,便不常听她弹琴了。”
以筠双手合于腰间,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
春禧殿里,更像是乾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潜邸的时候,皇后也是个爱玩闹的女子,弹琴听戏看话本子刺绣下棋作画,凡女儿家爱的那些,她无有不爱的,哪怕有了孩子也是如此。但是朕登基后,她成了一国之母,长春宫里她日常打发的,便是内务府送去的账本、敬事房送去的彤史、诰命们送进来的请安折……那年她嫁进来的时候,就弹过一曲《梅花三弄》,可后来,朕便再没听人弹过了,她本来要教和敬的,可和敬不爱这些……”
乾隆话里话外俱是惋惜,只是在以筠心里看来,只怕这些惋惜也不过是限定版罢了。只怕过了些日子,孝贤皇后的忌礼一过,他如何还能记得?他满心里都只剩下了又有了身孕的令妃和如今正在病中的八公主与年轻貌美的忻嫔。
她无意去得知那些乾隆自我感动的旧事,她从前也觉得乾隆与孝贤皇后有多深情的过去,可如今她早已明白,那些不过是史书又或者是乾隆想让后人知道的。
若是真爱,怎么会马不停蹄地丧期一过便立了从前与孝贤皇后最势不两立的娴贵妃为继后。
若是真爱,早前潜邸的那些年,府里何至于妾室不断。
她没有把那些神色表露出来,只是有些懊恼,早知
道今日就不弹这曲子了,白白地浪费了时间。
乾隆从回忆里走出来,打量了一会儿这陈设还算精致的春禧殿,才发觉以筠一直站着,一身秀女的服饰与旁人无异,可那张微垂着的脸,却是藏不住的美貌,脸上未施一点粉黛,有几分茉莉的清雅。
如此的人,也难怪太后与孝贤皇后还有愉妃都会喜欢她,都有心要把她许给永琪。
他忽然在想,若是永琏还在,孝贤皇后是不是也会选一个这样的女子当他的福晋?
“你坐吧,这儿本就是你的地方,不必拘束。”乾隆回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张绣墩,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