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新的天地)
“什麽!”宽敞而静谧的病房兀然响起一声震耳的惊呼。
顾雁刚喊出声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自主四下张望起只有自己和周野的病房。又转回头诧异地望向周野,将嗓音压到最低。
“你是说,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有这种事儿?!”
周野其实已经完全可以开口说话,只不过那天强迫自己发声时有些用力过猛,导致而今总感觉喉咙中带着血丝。他尽量避免过多交谈,只是朝着顾雁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哇,我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叔叔阿姨对你明明比对池哥还要好……”说到这里,顾雁猛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才淡淡又问,“那你和池哥不就可以……”
顾雁欲言又止的另一半话周野不是没有听出来,因而诧异的神色从顾雁脸上转移到了他那里,他的瞳孔略微有几分放大,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仍是愕然无语。
气氛瞬时有些尴尬,顾雁顿感自己的两颊发麻,他用两只手在脸上搓了搓。继而又朝周野微叹一声,无奈地笑了。
“野子,关心你的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也关心你,只是我比较笨,直到你生病之後才发现,就晚了……”
随着最後一句话轻飘飘地从顾雁的口中吐出,他的头渐渐地低垂下去。
周野微微抿着唇,半攥的左手缓缓展开搭在了顾雁的肩头,“我给你添这麽大麻烦都没觉得歉疚呢,你在这儿内疚什麽?”
顾雁知道周野说的“麻烦”指的是工作室没了主心骨的事,“这怎麽能是麻烦!你赶紧给我好起来,我就当你是锻炼我来了!”
“行啊。”周野咳嗽了几声,让顾雁把桌上的水杯帮他递过来。他看着顾雁转身倒水的背影,想想这个一起长大的发小,唇角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不然招个负责人吧,这一年多以来也认识了不少同行,等过几天我问问几个我觉得还不错的人选。你一个人,总不能一直赶前忙後的。时间长了身体也吃不消。”几经犹豫,周野还是又开了口。
周野心里很清楚,等自己病情稳定下来,他暂时应该不会再留在乌清了。他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一沟绝望的死水里,是父母拾起他这一朵无根的浮萍。
那麽飘零才会是他的归宿。
“也好……没关系,彦也永远也是你的家。为了你能偶尔想回来的时候回来,我收回要关工作室的气话。”多年朋友,顾雁怎麽会听不出周野的弦外之音。他刻意地装作很轻松的模样,只是面对心如死灰的周野,他还是止不住地追问,“那你还在乌清吗?”
顾雁的话拉扯回周野已经开始飘荡的思绪,周野眼中流露出星星点点的不舍与歉意。半晌,他稍稍摇头。
“那,还回来吗?”顾雁的眼眶发酸,不禁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才能缓解即将泛红的眼睛。
“当然,我的爸妈在这里,我最好的朋友也在这里。”周野回答得极快。
“那为什麽,为什麽要走呢?你是要去找池哥吗?”
兜兜转转,顾雁又将话题饶了回去。
周野的目光移向手中捧着的那杯水,几经吞咽後将其一饮而尽。
该怎麽跟顾雁解释呢?
那个人跟他早就没有以後了。
顾雁又将周野的水杯抽了出去,转身重新倒满一杯温热的水给他。
周野的眼中饱含泪水,热泪直直地滴进杯里,“不去找他,早就和他分开了。”
“阿野,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自己喜欢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男人,後面我才意识到那个人是池哥。这一年里,我看到的他对你的好,起先一直以为是你们兄弟感情深。也是後面我才意识到,这样风雨无阻地接送与等候,我只会对我老婆这麽做,才恍然大悟。後来你整个人性情大变,我便猜测你们分手了,但怎麽问你都不说,想到你们是亲人的关系,我也就没好意思挑明。”顾雁的眉头紧皱,他看着周野黯然伤神的模样竟有几分怒火中烧,忍不住将心中所想统统向周野吐露,他觉得周野陷进了一个很好走出来的迷宫。
“你今天告诉我,你俩不是亲的,那你这麽喜欢他,为什麽就不和好呢?这一年下来,池哥对你的好不就证明他的心里明明也有你不是吗?”
不过须臾,周野擡手将脸上还未风干的两行泪水擦拭干净,神色变得淡漠而了无生机,望着满是不解的顾雁悲咽道,“可我累了,没有力气了。”
那天,当周恒生满头是汗匆匆赶来时,慌忙之间忘记撑伞的他全身都布满了细腻的雨丝。等他到了病房,他喘着粗气,终于有时间抹一把脸颊上的水雾。
周恒生的心绪罕见地乱作一团,面对双眼红肿的徐若晴不知该作何安慰。
所有人都清楚,有些秘密已经昭然若揭,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而骤然昏厥的周野,就像是迫切地想要得知事情真相,医生走後不久便清醒过来。
周恒生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这场久久不息的秋雨,他回想起接回周野的那个冷雨夜。那个破旧襁褓中的羸弱婴儿,那个他发誓要养大成人的孩子,似乎弹指之间便出落得清隽俊朗,只是如今依然羸弱地躺在病榻上等待他吐露一个二十几年前的秘密。
周恒生不禁也红了眼,神情却依旧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温和。就像周野小时候吵闹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他坐在周野的床边,捋了一把儿子额间的头发,将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不长,甚至不需要耗费太长时间便能全部讲完。
故事也很长,长到周野用了将近三十年才知晓全部的真相。
故事讲完了,父亲喑哑的嗓音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周野也听不见母亲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或许是由于周野早在五年前便隐约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因而当铡刀落下时,他没有觉得很痛苦。甚至在故事的最後,他还能勉为其难地,用被野火燎原後的嗓子安慰泣不成声的周恒生,“没关系,爸妈,我只有你们,没有别的亲人。其实我有猜到了。在你们几年前打算帮,周岁珍,迁坟的时候。”
周野不会叫周岁珍“妈妈”,自然也不会承认那个从未见过的杀人犯对自己有任何影响。
全家一直对杀人犯父亲极大可能会成为他的心结这件事忧心忡忡,然而周野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