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泪水会让告别的滋味好受些。
柳婆婆病了一个月了。
起初源于换季时节的一阵风寒感冒。她从小体质就弱,早已习惯每年由秋转冬时小病不断。
往年,她一般去卫生院开几天药,再在回家的路上去高岭镇的商店里选几个饱满的秋月梨煲汤。
柳婆婆喜欢挑果皮金黄的梨。
个头要大,握起来要沉,最好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清香。
她喜欢用老砂锅来熬。
大灵山的竈台面积普遍修得宽,队里的社员们做饭都喜欢用大铁锅翻炒。
柳婆婆起初搬过来时很不习惯,她以前做饭哪里使过大竈台?耗费了大半年时间,她才终于摸到火候技巧。
砂锅注入清水,盛放去皮的梨块,再铺上□□糖。梨块在滚水中轻轻翻滚,袅袅的热气腾起,锅中渐渐变得透明丶浓稠。
梨汤出炉,就着西药一起喝上一周,润肺止咳,她通常很快就能康复。
可今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药也按医嘱吃了,梨汤断断续续喝了两三周,她虽然没生发热急症,但始终觉得背部咳得难受,夜里睡得越来越浅,人也跟着越来越虚弱。
窗外的秋雨夹着晚风。
柳婆婆靠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腿上盖着一块旧袄子裁成的棉被。
屋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
柳婆婆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她的背弓得越来越厉害,腿脚越来越沉,双臂的力道也不如从前。
这回生病,白天有时还能喘上两口气,可一到晚上就咳得浑身的老零件都在跟着颤,没有哪里是不痛的,身体就像是一台即将走向暮歌的生锈机器。
她知道她日子不多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预告。在此之前,不告而别是她人生的主旋律。丈夫丶儿女丶大孙女……走散的走散,失踪的失踪,战死的战死。
她没有想到过他们一个个都会先一步离开,就像她年轻时,也不曾想象过自己的一生会结束在远离家乡的大山里。
柳婆婆在还不是婆婆时,是广州城里一户经商人家的小女儿。
那时她还叫柳翠筠。
小名叫香竹。
往上数,她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除了大哥外,其馀的兄弟姐妹都是偏房妾室所生,家里长辈便最疼他们兄妹,总是“香竹“丶“阿竹”这样叫她。
家里虽然经商,但注重教育。他们五个晚辈记事後,便请了先生上门,她和姐姐也能跟着一起学。
原本在家里人的预想下,他们都应该在成人後去考新式学堂,不再只学经史诗赋,能通过维新派开设的大量外文课程,未来考个翻译外交的官员傍身,或是留在学堂做讲师。
可大清就这麽没了。
兄弟三人也顺应时代的浪潮,大哥和二哥一起考了陆军军官学校,三哥因为姨娘哭着恳求,最终放弃同往,考取了另一所学校念测绘,但他心里始终想要追寻两个哥哥的脚步。
那时政局不稳,家中各分支担心未来生变,便张罗着分了家,她跟着父亲一脉,从番禹搬到了顺德老宅。
次年,姐姐出嫁。
家里将她嫁给了香山的一户茶商。刚嫁过去没多久,就收到她寄来的信,丈夫决定带着一家人乘船去香港,之後转轮渡去夏威夷,抵达後会再写信或事拍电报给家里报平安。
那是柳翠筠最後一次收到姐姐的消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们一家到底有没有到达太平洋的对岸。
大哥和二哥去了南京。
姨娘实在劝不动,三哥订完婚,最终还是进了陆军部队做地形测绘。
一切都很顺利。
柳翠筠嫁人时,跟随丈夫回到了番禹县,他是个受过教育的记者。那年,三位哥哥还寄来了新婚红包与礼物。
她头胎的大儿子出生时,大哥还给他的第一个侄子寄了一个长命锁。
原本,柳翠筠以为未来几十年都还会如此,虽然时局依旧动荡,但除了姐姐,一家人也还链接在一起。
直到日本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