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窗的房间,灯白得晃眼。不流通的空气,潮糟糟地往身上粘。五脏六腑像是长了真菌,腔子里烂烂痒痒。段立轩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回了一堆不甚重要的消息。最后还是没忍住,蒙着被子偷点开医护栏的照片,来来回回放大着看。
看着看着,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觉得这张照片好看——因为这是真正的陈熙南。
在他面前,陈熙南是陈乐乐。像只大袅花套子狗,撒娇撒痴,分离焦虑,占有欲强,小酸脾气。可也好哄,给点阳光就灿烂。
但离了他,陈乐乐又是什么样的?大抵是照片上这样的吧。好像谁都看得起,又好像谁都看不起。
他礼貌,不过是清高的礼貌。他温和,可惜是疏离的温和。
段立轩揪着胡茬,思索陈乐乐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格。想来想去,觉得大概因为这小子天生牛B。因为不怕被讨厌,所以不会主动去讨好。因为无需被认同,所以懒的先行去迎合。
这样铜头铁额的一个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近乎无赖地去乞求一份爱情?
备胎也成。没余远洲多也成。你喜欢我吧,哪怕一点点…哎!烙铁似的可怜话,反复在耳边荡着,惹得他直心酸!
心疼洲儿是真,在乎陈乐乐也不假。可在洲儿最难的时候移情别恋,他良心过不去的呀!
熟悉的心痛在胸口卷着,段立轩忽然想起他八岁那年。父母离婚,他娘问他:小屁儿,你想不想跟妈。
咋不想呢。哪个孩子不亲娘。可段鸡屎死皮赖脸也要跟娘走。他要也走,这房里就剩一个聋哑的爹。
后来娘走了,带走了他童年里的全部声音。
再后来,管黑的老叔得了癌。段老爷子重挑继承人,一大家没人乐意。最后他站出来,说愿意端老叔的脏碗。那年他才十四岁。
29年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骂余远洲活佛,自己又何尝不是大爹。他永远选择责任,把感情搁最底下,积酸菜似的死压着。
“亮啊。”他冲门外叫道。
“哎。”大亮从门缝挤进来,讨好地笑了下,“二哥。”
“楼下监控要着没?”
“要着了。大腚跟瘦猴儿俩人看呢。”正说着话,群里铛铛地响起消息。刘大腚和瘦猴各自发来一段视频。
第一段是走廊监控。昏暗幽蓝的画面,看不清人脸。手机录的电脑屏,来回扭曲着七彩像素波。
但段立轩仍认出了陈熙南。
白衬衫卡其裤,背个双肩包。先是到他门口看了两眼,而后靠着墙发呆。如果不是右下角闪烁的时间,仿佛一个静止画面。快进了半个小时,他垂着头走了。肩膀垮塌着,一步一蹭,像只碎了壳的小蜗牛。
第二段是医院大门。陈熙南下了两个台阶,停步回头看。刚要继续走,一个锅盖头冲来踹他后腰。
他被迫往前快跑几步,还是没拿住平衡,扑下台阶。蜷在地上耸背,四下摸索着眼镜。不等爬起来,又被锅盖头连蹬带踹。紧接着一个极高的男人入了镜,一级一级下台阶,蹲到他面前。
陈熙南和那男人说了会儿话,拄着膝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出了镜。没一会儿那男人也站起来,跟着出了镜。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坐在台阶上抽烟。抽了会儿,扭头看过来。就像知道段立轩在屏幕这边似的,笑着吹了个烟圈。
视频播完了。
大亮缩在小马扎上,一言不发。余远洲虽不明就里,但也没瞎问。像颗蔬菜一样安静,连鼠标都不点了。
墙皮被灯光照得白闪闪,屋子像个薄脆的铝箔袋。俩人大气不敢喘,生怕惊动了段立轩。
段立轩静止了半晌,掏出黄鹤楼。抿唇叼了根,甩出一簇阴蓝的火焰。铁青着脸嘬腮,大口吸大口吐。像点燃的干柴,呼呼冒烟。
他没看到陈熙南怎么伤的,但他会想象。他不能不去想象。还不是笼统地想,而是逐帧地想。
想他摔下台阶的惊恐,想他被殴打的屈辱。想他连抱肘防御都不会,却还像个爷们儿一样不卑不亢。
想刀划下来的时候,他也许痛呼了,也许没有。
想他倒在路边,淋漓着一地鲜血。踉跄着爬起来,晃进门诊缝针。想那时两人相隔不过几十米,他却没有向自己求助。
想得越多,就越恨自己。那么出类拔萃的一个人,怎么能被臭地痞压着打?那么白皙乖巧的一身皮,怎么能像破布似的乱缝着?
吸得太猛,烟灰都没掉。两只烟毕,段立轩狠呸了烟头。拎起手包往腋下一夹,起身磕了磕鞋尖。从包里掏出折叠墨镜,掰开架到脸上。
圆形的茶晶镜片,金边玳瑁的镜腿。实在太复古了,带着一种中式的恐怖——镜片这头,他看不见血的颜色。镜片那头,对手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出去一趟,留大亮搁这儿。”他瓮声嘱咐着,冷淡得像是变了个人,“老实呆着,别总寻思有的没的。”
余远洲抬起头。看不清段立轩的表情,只能看到镜片上的自己。小小的变了形,像一只白炽灯泡的光影。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问。扯了个面子笑:“放心吧。”
段立轩没再说话,径直推门走了。等脚步声远去,余远洲这才低声问大亮:“二哥这是做什么去?”
“宰人。”
“宰人?”
“嗯。”大亮搓了把膝盖,留下一大片汗渍,“你看二哥啥时候不扯闲淡了,就是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