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荣穿着一件铁灰色的外套,右手缠着纱布,看得出来是在手腕附近被烫伤的。他就那么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低着头看着面前的一份报纸。
尽管出于男人微妙的嫉妒心,姜玄总是想在钟荣身上找出点缺点来,但他此刻仍旧不得不承认,钟荣比起他、比起老周,就是多了那么一些不像人类的“金属味”。钟荣也不过比他大了两三岁,但整个人坐在那,偏偏就有种气度,即使是这么狼狈的举着一只裹着纱布的胳膊,也照样能淡定自若地看着报纸喝着咖啡,中间伸着勺子往咖啡杯里面加肉桂的动作自然而然,姜玄想如果换成是自己,一定看起来像是装逼失败。
姜玄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钟荣面前,低下头来,小声说了句:“钟总监。”钟荣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来一点皮肉上的笑意,也同他打招呼,说:“姜组长。下班了。”
姜玄点点头。钟荣把报纸一收,指指自己对面的沙发,对姜玄说:“坐。”
姜玄一屁股坐下。感觉到沙发垫在自己身下动了动。
钟荣伸手搅着咖啡勺。他的手一边搅,一边抬起头来看向姜玄。他的视线很随和,没什么压迫感,也没什么探究的意图,只是在姜玄脸上扫了扫。接着他又低下头去,伸手把咖啡勺从杯子里抽出来,轻轻放在杯垫上,发出了“叮”的一声。
然后他低着头问姜玄:“这几天你们在车间忙什么呢?”
姜玄说:“和年前差不多,就是把去年的东西再给他们仔细讲一遍。调参、车架和发动之间的干涉,还有制动抱死的事儿。”
钟荣轻轻点点头。但他也没抬头,只继续问:“顺利吗?”
姜玄说:“还行吧,几乎就是从头重新又理了一遍。”
钟荣“嗯”了一声。接着他举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又放下。姜玄看到咖啡杯里的液体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想,钟荣这是喝了,还是没喝?
他这么想着,钟荣已经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姜玄脸上。这一次,姜玄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看。姜玄顺着洁白的杯壁看到钟荣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尽管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但他仍旧食指交握,轻轻地在自己的指节上叩击了两下。
姜玄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紧张。他感觉到了钟荣的目光。这感觉像是一只羚羊终于看到了伏在草丛间的猎豹,像是在他放松警惕的刹那,终于听到了身后草丛的翕动。
钟荣轻轻笑了一下,那声音很沉、很低,带着一点鼻音。姜玄的脊背为此挺了起来。钟荣右手的食指在骨节上点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开口,问姜玄:“你觉得他们对现在的这套方案,熟,还是不熟?”
他问的那样直接,却又那样隐晦。
“熟”之一字,实在是有无限的引申含义。操作是一则、明了是一则、能不能根据这边的环境条件和工程报价修改又是一则。钟荣问的这样宽泛,无非是想要他起了话头,然后一点一点挖下去。
姜玄看着钟荣的手松开,然后左右手换了个高低位,重又聚合在了一起。他知道他需得开口了。姜玄眨了眨眼,轻声说:“大体上,和我们之前敲定的,给每个分部说的那些,是一样的。但是他们这儿的制动,做引流的时候油上不去。”
钟荣轻轻点点头。左手放在右手上又点了下。过了两秒,才开口问:“压强不平很严重吗?”
姜玄的后颈微微向上抬了抬。他看向钟荣的手臂、胸口、脖子,然后对上他的视线。
钟荣的目光远比姜玄感觉到的更加尖锐。他盯着姜玄,像是直直的要看到他脑袋深处去。姜玄同他对视着,他看着钟荣的眉毛微微向中间压了压,这动作叫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眼睛内侧的锐角变得狭长。
姜玄笑了笑,终于说:“我钻车底下弄了好久,手上全是油和胶。”说着,他晃了晃自己的手。
而钟荣看着他的手,像是在看上面并不存在的油渍,然后微微笑了笑,才终于说:“辛苦你了。”说完,他把报纸从桌上抬起来,然后折叠好,重新放回了桌上。紧接着,他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领口,才对姜玄说:“辛苦你们了,这几天再克服一下,很快就返程了。”姜玄见他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连声说着:“没有没有,不辛苦。”
钟荣笑了笑,对他点点头,然后转身出了酒店的门。
姜玄这才意识到,原来钟荣就是坐在这里等他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竟然出了些汗。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然后转身按了电梯往上走。
按下关门键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小金跟他说过,晚上他这屋里多一人。
电梯到了楼层“叮”的一声打开门的时候姜玄想着,不知道是谁来他这屋,然后又想起来自己早上出门之前还没把晾在浴室的内裤收起来,沙发上可能还挂折他昨天晾在那的袜子。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有点尴尬,只好希望这人还没来。脚下却是加紧往前走了。
待他走到房间门口,却发现自己屋子的门开着,两个酒店人员站在门口,对着门内说着:“那您有什么需求再跟我们讲就好。”
门里传来一个声音说:“好的,麻烦你们了。”
这声音熟的很。清脆、沉稳、结尾的“了”字总是说的很轻很轻的,像是从舌尖上往外轻轻推了一口气出来。标准的男低音,一如他端正的长相。
姜玄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冯珵美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了。他为此当场愣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他站在路中央,一只脚在前、另一只脚在后,就这么定在了那里。
那两个酒店的工作人员和冯珵美又道了再见,一转身就看到姜玄,其中一个朗声道:“啊,姜先生,您回来了。”
姜玄在这住了十天,也是熟面孔,这服务人员待他热情有理,此刻声音高了些,姜玄还未来得及礼貌性地回一句,眼睛便看着一个人影从房间里走出来——
卷到脚踝上的牛仔裤、皮粉色的长T恤,两只袖子卷在小臂上。冯珵美纤长的脖子线条在领口中间显出来,姜玄看到一滴水珠顺着他的脖子滑到了他的锁骨上。他的脸上戴着一点潮红,嘴角上有些晶莹的水渍,乌黑的头发挂着水粘在他耳朵边上。他看着姜玄,说:“你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尾音上挑,带着一些亲昵的轻佻。姜玄看着他的表情、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眼角勾起的一些弯度,他的头轻轻向一侧歪着,显示出一些年轻人的真挚。姜玄知道,他并不是刻意的。
但这多少让姜玄感到一些尴尬。他的尴尬并非来自于冯珵美的亲切,而是来自于他的若无其事。冯珵美越是坦然,姜玄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手足无措,这无措不来自于无法接受这善意,而恰恰来自于他的心怀鬼胎在冯珵美面前,显得那样的俗套且流里流气。
冯珵美说完,向前走了一步,他站在门边上对姜玄说:“他们搬了张新的床进来,但屋里地方不够大,就贴着你原来那张了,你进来看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指了指屋里。姜玄清了清嗓子,这才迈开腿走到门口,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看了看,两张床并列摆在一起,一张窄一点的靠着一张宽一点的,两张床上的床单被罩都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唯一的一点黑色,是姜玄本来摆在浴室的内裤、和晾在沙发上的袜子。
冯珵美抱着胳膊站在姜玄旁边,低声说:“我刚冲了个澡,要用浴室,所以就给你……拿出来了。”姜玄点点头。冯珵美于是伸手把房间门关上。姜玄背对着他站着,感觉到他的动作在自己身后带出了一阵风。
门关上。
紧接着,冯珵美问他:“你要洗澡吗?”
姜玄不由自主地咳了一下。
这实在是太像一场约炮的前奏。尽管此时此刻,他觉得隐约有些滑稽,但又有些紧张。这股紧张迫使他噙着声音、憋着嗓子,转过头去看着冯珵美说:“呃,先不用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和冯珵美贴得很近,冯珵美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转身,原本站在他身后,两个人之间不过一只手臂的距离。姜玄这么一转身、一低头,冯珵美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便飘进他鼻腔里。
那是一种洋甘菊和蜂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柔和,里面还带着点水汽,扑在姜玄脸上。他们都没有动。这一刻姜玄看着冯珵美的表情,而冯珵美也看着他。姜玄看到冯珵美脸上的潮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呈现出一种粉色,在他的颧骨边上逐渐铺排。姜玄不由得觉得他像个……
像个番茄。带着汁水。鲜、嫩。
在这一刻,姜玄预感到了某种不妥。他的内心跳得厉害,越来越狂乱,像是一场心灵的短跑,他临到终点,终于猛地刹住闸——
他短促地、迅速地、猛烈地从自己的胸腔里咳嗽了一下。这声音很重,狠狠地从他的喉咙中间窜出来,把他和冯珵美都吓了一跳。他感觉到嗓子有一种被一个巨大的冲击轰过之后残留的异物感,仿佛他咳出来的不是一声咳嗽,而是一股邪念。这一声咳嗽猛地惊醒了他们,冯珵美脸上的红晕迅速的褪去,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紧接着的,他微微地、慢慢地向后退了半步,又侧过身体,眼睛从姜玄脸上滑向室内。他咽了一口口水——或许是因为在眼珠转动的时候他扫过姜玄的胸肌。
但好巧不巧的,视线的另一头,是姜玄放在床上的、黑色的内裤和袜子。于是他只好再转过头去,看向浴室,然后他伸出手来,斜着指了指浴室,才说:“我擦干地面了……”说完,他咬了咬嘴唇,又说:“应该不会滑倒。”
姜玄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浴室里,却看到洗手台的地方,除了姜玄本来摆放牙刷的地方之外,冯珵美也放了自己的牙刷在上面,两根电动牙刷并列在一起,像是矗立着的两架微缩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