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民挺直腰,如受莫大冤屈:“说话要有证据,我从头到尾没有逼她回家当全职主妇,是她自己愿意的。”
林越哑然,看向雪华,回忆起从前的岁月。那些年,她渐渐大了,要送补习班,要盯着学习。此外家务需要有人打理,一日三餐要有人做,这些事情当然保姆是可以代理的,但妈妈从来看不上保姆干活的质量,而且可心的保姆也不好找,三天两头地换。後来爸爸因为三餐不规律,又喝酒应酬,把胃搞坏了,再不能吃外卖了,妈妈便回家为他精心烹制每顿餐食,用保温桶提去店里给他吃。人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忙了这个,便忙不了那个,妈妈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回家当了主妇。
总是这样:许多时候,女人只要进入和男人的亲密关系,不知怎麽的,走着走着,就会自动站到了男人的背後;许多时候,做妻子的不知怎麽的,活着活着,就会退缩到家庭这一方小天地里。也许是情非得已,也许是甘之如饴。
这几十年,一家三口的家庭生活在妈妈的料理下,多麽幸福。栗色木地板擦到反光,沙发套永远散发着洗衣液的淡淡香味;边桌上摆放的绿萝片片叶子油绿洁净。妈妈收拾屋子,是到了会把绿植的每一片叶子都擦一遍的地步。只要在家吃正餐,饭桌上的主菜就没下过四道。妈妈对做饭乐在其中,包包子,煎牛肉饼,自制浆水做酸汤饺,红烧黄河大鲤鱼,炖牛肉……一周的菜谱花样翻新且大部分都是费事儿的吃食。她的醋熘土豆丝尤其一绝,土豆丝切得又匀又细,旺火热油放干辣椒丝和醋一熘,香辣酸脆,父女就着这一盘菜能干掉两碗饭。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每个普通的家都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大概率这个人是妈妈。她们永远都在,随叫随到,把不大的屋子收拾得整洁;无论家人几点回家,都能端出干净可口的菜肴;守着一盏灯,夜幕下的高楼窗帘里晕出桔黄色的温暖剪影,叫晚归的人一擡头看到这情景,心头就妥帖踏实,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由衷的喜悦与宁静。
家需要妈妈,妈妈心甘情愿地回家了。有妈妈在,这个家就有了质感,有了灵魂。妈妈就是家的定海神针。可如今,家要没了,定海神针成了根因使用年头太长而发黑长霉的擀面杖,要被丢进垃圾桶了。人人称颂家的温暖,说有个温暖的家庭特别重要,可没人看得起苦心经营家庭温暖的人。这麽荒唐的悖论,是如何代代延续的呢?林越非常替妈妈感到不公平,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往这三十年的生活,恩怨丶得失丶是非,已经搅成一团,这个账连当事人都算不清,她又怎能一点点掰扯清楚?
雪华想辩解丶求情丶讨功,想愤怒地指着丈夫的鼻子说他忘恩负义,想下跪承认自己偷家行径的无耻,想倒在地上大哭大闹,想把这费尽她无数心血经营起来的家全部砸烂,想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想来想去,她终归只说了一句:“你爸没有逼我,确实是我心甘情愿。”
人要讲道理,林志民一直和她讲道理,是她亏欠他道理。她和丈夫的关系,的确不能用“牺牲”二字。丈夫从未逼迫她,只是在两难的时候叹口气,或者捂住隐隐做痛的胃部,她就心领神会,奋不顾身。从头到尾,她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的事,你上哪里讨要公道呢?她用心甘情愿地回归家庭做家务,换丈夫心甘情愿地默许她对娘家输血。她以为这心甘情愿心照不宣,没想到与丈夫的想法完全错轨,擦肩而过:做家务丶照顾一家老少,怎麽能和丈夫算钱呢?心甘情愿的事往往了无痕迹,账也没法一笔一笔地算清楚,索性爽快承认错全在自己吧。事情败坏到这个地步,至少落个坦诚。
雪华手紧紧抓住身上那件洗得松垮的碎白花灰色棉睡衣的衣角,她这身打扮从前看在林越眼里,显得闲适写意,如今却那样寒碜。妈妈比实际年龄老,全部世界只得家这一方小天地,爸爸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目光坚定地投往阔大的远方,只待策马奔腾,抓住夕阳最後一抹馀晖。林越鼻子酸了,仍不放弃说服爸爸:“爸,我妈当了二十年家庭主妇,真要离婚,你也得补偿她。她退休金那麽低,这房爷爷奶奶又只给你,叫她怎麽生活?可是补偿的话,你剩下的钱也不够吧?折腾什麽呢?”
林志民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如果离婚,她只能得到几万块钱的补偿。因为我们共同经营的生意破産了,没有其他的经济收入,法律上她是拿不到多少钱的。”
爸爸居然已经提前详细打听过离婚的相关事宜了?他打着为女儿而战的旗号,林越却只是心底发冷。雪华环顾着,这麽说,她几十年的心血经营,其实一文不值?
林志民道,离婚後,雪华可以继续住这里,大家当个舍友也不是不可以。单位老公房重建,一年之後新房交付,交二十万,届时她就可以住过去了。但有个前提,房産证必须写林越的名字,雪华娘家人不能来住。
雪华低声道:“那是自然。”
林志民恶狠狠:“给了你一个大教训,你才会说那是自然吧?如果我不提离婚,那房你是不是想着可以让你侄子住过来?”
雪华连忙说:“那不会的。”随即一阵心虚,她的确曾经有过这样的一闪念。
林志民道:“其实大家年纪不算老,现在人均寿命八十几,还有三十年好活。张雪华,你也试着过点自己想过的日子吧。别寻死觅活的,想开点,人生中有比洗衣做饭更有意思的事情。”
他居然用人生导师的口吻来指导妈妈,林越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一阵悲哀,仍在做最後的努力:“其实退一步来讲,你愿意去健身,去和那帮朋友长途自驾游,当驴友,妈妈也不会干涉你,为什麽一定要离婚呢?”
林志民道:“我为什麽要挂着已婚人士的身份,去白白地浪费开展新生活的机会呢?不离婚,我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要被你们抓住把柄说我不忠吧?”
林越想起力姐,妈妈在电话里哭着说你爸现在成天围着那个老太婆转,为了她,居然想和我离婚。林越坐火车时,打开力姐所有的抖音视频,一条条看完,明白爸爸到底为什麽成了这个女教练的迷弟了。一个一辈子反男性凝视的女人,她的我行我素和强壮其实反而更吸引某些男人,到了老年尤其显得独树一帜。老,一般意味着孱弱而落伍,老年经济能力也往往较年轻时差。而力姐,有钱又力量感爆棚,男人恰好天生就慕强。爸爸享受完妈妈这种把所有精力和爱都给了家庭的女人之後,突然迷上只为自己而活的女强人了。
可林越问妈妈半天,也没问出爸爸和力姐真正婚姻不忠的证据。也许爸爸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力姐,也许连喜欢都没有,只是追随她,扎堆玩,让新的生活方式为他的老年续命,让人多势衆吓退死亡的威胁,或者让死亡的威胁因为摊薄到每个人的头上而不足为惧。这叫她怎麽断案呢?再说了,就算真的婚姻不忠,她又能把爸爸怎麽样呢?连法律都无可奈何呢。
林越抓住这话头:“你的意思,现在你有喜欢的女人?”
林志民道:“没有,但我以後可能会有呀。无论有还是没有,我要自由。”
他穿上跑鞋,说要去跑步。临走前他说:“越越,我真没想到,你居然站在你妈那一边。可能女儿真的是天然和妈妈更亲吧,哪怕其实是我为你考虑的更多,你也不会领情。”
他看了林越一眼,林越觉得那一眼里包含着伤心,但不多,更多的是决绝。好像在说,是这样也没关系……也许晚年已至的爸爸真的不一样了,他要专注探索新世界。时间不多了,他不能浪费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面,亲情,也是一种不相干的东西。
林越只请了两天假,要赶紧回去上班,临走她给妈妈出的主意是:拖着,不离。反正现在起诉离婚的门槛非常高,感情破裂想成为离婚的理由很难,至少第一次诉讼离婚,是不会判离的。爸爸现在没有去起诉,证明他并没有那麽决绝。也许是更年期姗姗来迟,毕竟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也许是退休综合症,或者是不知什麽机缘鬼使神差,总之他得折腾这麽一次。没准儿拖几个月,折腾的劲头会过去呢。他目前的状态就像一个外面有小夥伴召唤的五岁儿童,急不可待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只想着赶紧冲出门去玩。可是玩累了,他还是想回家的,到时说不定两人就重归于好了。反正他说了,重建的公房交付之前,妈妈是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的。
林越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恶心。这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一准儿高谈阔论,大手一挥:离,必须离,马上离!离晚了一秒钟,自尊心都要受到践踏了。可是轮到自己父母身上,她又觉得不是那麽一回事了。从女儿的角度来讲,她舍不得父母各奔东西。她本来有一个那麽温馨的家,又不是童年起父母就争吵不休;从理性的角度讲,“一个人的老後”也太残酷了点,妈妈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爸爸更没有。这个岁数了要重建生活,谈何容易?
雪华木然听着这些话,她是活该,几十年浑浑噩噩,竟不知老之将至,凛冬将至,没有预见到老年生活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睁眼一看,她的五十三岁,除了一个月两千不到的退休金,竟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雪华拉着林越的手,并没有回答她说的那些建议,而是唠叨着不相干的话:“越越,这一切都是妈妈的错。可是……我五岁的时候,你姥爷就去世了。原本我上头还有个哥哥和姐姐,一个生病死了,一个掉进河里淹死了,只剩我和你大舅。你姥姥带着我们兄妹俩,怕我们受委屈没有再嫁人,一把血一把泪,挣着一条命,把我们俩带大了。你大舅不爱读书,主动和你姥姥说,妈,让妹上学吧。他和你姥姥两人供着我上了县里读寄宿。我这才能高中毕业,有了到城里厂子工作的机会。我就是……我一直记得我们那些年,你姥姥命苦,你大舅没能耐,就我一个人强点,我怎麽着也不能不管他们……”
雪华的泪一滴滴掉到林越的手背上。这些话,林越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早就听麻木了。但雪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掉泪了:“妈妈对不住你和你爸爸……”
临走前林越不放心,又去见了林瑞玲,要她多关照妈妈。林瑞玲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大姑会帮你盯着你爸妈的,绝不能叫他们离婚。这个岁数了,离什麽婚?
“就是,这个岁数了,离什麽婚?”林越稍感安慰。
林越带着满腔郁闷登上返京高铁,回到家,看着书柜上的《第二性》丶《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丶《一个人的老後》丶《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一时失语。
女性主义理论听着很科学,但实践起来又那麽困难。活来活去,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她在心里给书架上的这一排主义挨个道了个歉:对不起,生活真的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