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第九十七章:陈霁我带你回家
陈霁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暴雨,浇透了他的一生。
而他就在这泥泞中举步维艰,踽踽独行。他想了很久这梦的由来,却百思不得其解,连自己是何时陷入梦境的也不记得。
他只在一片混沌里不断穿行,忽然觉得天光大亮,就靠拢过去,旋即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面前的年轻女人面色苍白,欣喜若狂亲吻着他的面颊,他感觉到有湿漉漉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而他也应声大哭着,脸蛋上留着两个人的泪水。
她将他交在一个老太太的手里,老太太也温柔地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喊他的名字。
霁。
那天晚上原本下了一夜的雨夹雪,随着他“哇”地那声哭泣戛然而止。日将升,月未落,朗月稀星,是一个晴好的凌晨。
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再看一眼他的母亲。
哦,那这应该是走马灯,他竟然看见他妈妈了。
在陈霁的印象里,他其实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母亲,只在相片上勉强窥伺过那个大家口中“可怜女人”的短暂一生。相片上的女人年轻丶单薄丶美丽,刚过下巴的短发别在耳後,有着一双与他相似的秀致眉眼。
听说这张照片是她结婚时候拍的,是她“时间最近”的一张“近照”。拍照之前,她给自己做了一件新衬衣,白底子小红花,用小米珠一颗一颗缀在领子边上,挑灯缝了好几夜。
是一件同龄姑娘人人艳羡的鲜亮衣裳。
可惜陈霁看不见这件美丽衣服的颜色。
这件衣裳葬于火光,期望那可怜的女人死後也能拥有这件她最体面的衣裳。
穿着这件衣裳的照片被撕成了两半,用她那一半翻洗成了黑白的,装在相框里面,立在桌子上。
她定格在那一张小小的相纸上,很腼腆地冲陈霁微笑,也冲着看向相片的所有人微笑。他趴在相片上描摹着她的眉眼,耳朵里细细碎碎地听人说这女人可怜。
真可怜啊,才结了婚男人就出去打工了。
真可怜啊,拢不住自家男人的心,让他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
真可怜啊,她的身体竟然也这样差,这样快就撒手人寰,都来不及看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第二眼。
然後这群人就齐齐落下泪来,心满意足地摇头,好像世间只有他们的心肠最软
他们张牙舞爪来捏他的脸,也唏嘘着说他“天可怜见的”。
真可怜啊,他爹也不怎麽管他。
真可怜啊,亲娘一面没见上,就立即有了大着肚子的後娘。
这个时候也许应该适当地掉下几滴眼泪来,可陈霁却哭不出来。外面好像一直在唰唰下着暴雨,从来没有一刻停歇——天公替他落泪太久,他已经没有泪可落了。
然後他就会感觉到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拉进房间里,说要给他变戏法。
说她一招手,就能招来村口小卖部的一颗冰糖。
冰糖果然招进了她的手里,再从她手里进了他的手,她看着他把冰糖含进嘴里,脸一挤笑了:“我娃才不可怜,我娃还有婆在。”
婆啊……
那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一手拉扯大了他那混账父亲,也拉扯大了他。
他在雨里跑,在泥里跑,滚得浑身脏兮兮的,而那个老太太总能撵得上他。把他从泥坑里捞出来,打水搓干净,扔在暖和的被窝里假装凶恶打了两下他的屁股。
然後在小桌上放上两碗醪糟鸡蛋汤。
蛋花总是他那碗里的多。
她一辈子这样风风火火,手脚麻利,种地缝补做小生意,独自养活她那淋雨就发烧,变天就咳嗽的孙子。她好像永远不会生病,也永远不会倒下。
她只害怕一件事。
她怕野猫子夜叫,夺去那个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拉着她衣角的小孩的命。
可他不是野猫偷去的,要偷去他性命的,从来都是难防的家贼。
为什麽他没能在那个雨夜里真正丢了性命呢?
陈霁发着高烧,躲在桌子底下,左手捏着右手上的银铃铛。那个给他铃铛的小朋友和他拉过勾,说“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你”。
可他的好朋友找不到他了。
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抽高了个子,长开了眉眼。坐在教室里,年复一年地扎在书本里,日复一日想走出那个雨夜,走出那片可怕的泥泞。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为什麽害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什麽厌恶。
他也不记得那个银铃铛的来历,更不记得它有一段死生契阔一样郑重的承诺。
他只想逃离那个雨夜。
于是陈霁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把所有不想见到的东西都甩在後面。那个健硕的走路带风的小老太太也在他奔跑的路上逐渐佝偻,逐渐矮小,逐渐瘦弱。
直到矮小得能塞进一方坟茔,瘦弱得能拍成一张相片。
和他没见过面的妈妈一起,立在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