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特殊的十年,英语教育严重滞後,大部分高中生的英语基础说是零都不夸张。更棘手的是,许多英语老师自身对知识点也是一知半解。
而现在,临城一所中学的英语教研组像往常一样进行例会。教研组长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笑着说:“来,大家传阅看看,这可是个好宝贝。”
“组长,你从哪儿弄来的好东西?”底下的英语老师们好奇地围拢过来,一拿到手,就察觉到这本书的不凡,每个知识点讲解得精准细致,深入浅出。对老师而言,这是教学的得力助手;对学生来说,更是提升成绩的法宝。
“市出版社送来的样书。”
“咋不多要几本呢?就这一本,大家传着看,轮到自己得等到啥时候啊?”有老师着急地问道。
“新华书店有卖,想买的自己去就行。”
得知这个消息,手头宽裕些的老师立刻跑去书店。到那儿才发现,这本书贴心地分为两个版本,内容一模一样,只是印刷效果有差别,贵的售价一块八一本,便宜的八毛一本。巧妙的定价,直接断了不少学校偷偷翻印或者让学生手抄的念头。
进入新华书店还不到一星期,这本《高一英语教材精解》就火爆热销,不仅在临城掀起抢购热潮,湘省乃至周边几个省份的新华书店也纷纷补货上架。江甜果对此感受颇深,因为她偶然间发现,室友的桌上也出现了几本。
“你和这个主编居然同名同姓唉!”有室友惊讶地指着书名下“主编:江甜果”几个大字说道。
江甜果微微一笑:“这本书就是我编的。”
“啊——”室友们嘴巴张得老大,满脸的难以置信。怎麽可能?一个大一新生,居然编写出这麽厉害的教材全解?这简直超乎想象,大家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觉得太不可思议,甚至有人怀疑是在开玩笑。江甜果也不在意,背上挎包离开了寝室。
“那个……我之前不小心看到过她的手稿,如果编者组里没有重名的,那个江甜果,肯定就是咱们认识的江甜果。”一位细心的室友小声说道。
这下,衆人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同学,居然真的完成了一件如此难以企及的大事。
此前,或许还有人在背地里对江甜果指指点点,议论她故作清高,可“主编”这一身份公开後,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当差距大到令人望尘莫及,剩下的唯有满心的钦佩与仰望。
大学四年间,江甜果完成了高一至高三系列的《英语教材精解》,还有一本《高一数学教材精解》。
梧桐树叶落尽之时,江甜果的毕业典礼在湘大礼堂举行。林寒松特意换上崭新的军装,给两个女儿扎上红绸带。六岁的小江宁抱着妈妈亲手编写的《高考英语冲刺宝典》,小林怡兜里揣着妈妈常用的钢笔,父女三人坐在第三排,格外引人注目。
“。。。。。。下面有请优秀毕业生代表江甜果同学发言。”
掌声如潮水般漫过礼堂。林寒松望着台上那个身影,四年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珍珠般温润的光泽。浅灰色列宁装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马尾辫利落地别在耳後,唯有发梢卷起的小波浪透出几分新潮——那是去年沪市出版社邀请她讲座时烫的发型。
“。。。。。。知识不该是困在象牙塔里的奢侈品,而应该是普罗大衆踮脚就能够到的星辰。”江甜果的目光扫过台下丈夫军装上的金星,“感谢我的家人,是你们让我明白——”她突然切换成英语,“Trueloveisnotacagethatclipswings,butthewindthatliftsyouup。”(真正的爱不是折翼的牢笼,而是托举的风)。
林寒松喉结动了动。前排外语系教授惊喜地交头接耳,他们听懂了这句引自雪莱的诗。
典礼结束後,江甜果被记者团团围住。如今她已是全国知名的教辅主编,最新编着的《高考英语语法图谱》甚至被引进到香港。林寒松护着妻女往外走,忽然听见有人喊“江老师”。
转身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怀里抱着她编的《英语精解》,书页间飘出一枚桂花书签。“我是临城一中的复读生,去年用了您的书,今年考上师大英语系了!”男生激动得语无伦次,“能。。。。。。能给我签个名吗?”
1983年春,湘江畔的梧桐抽出新芽,江甜果接到沪市教育总局的加急电报。全国英语教材修订专家组需要她参与统编工作,会期定在五一劳动节後。
门外,两个小丫头正在院子里跳皮筋。六岁的小江宁边跳边用英语数数,这是跟着妈妈学的。林寒松挽着袖子在葡萄架下修自行车,车筐里堆着刚从印刷厂取回的校样。
“沪市来调令了。”他把扳手往工具箱一丢,在裤腿上蹭了蹭油污的手,才接过电报,“正好,我的调职报告也批了。”
见妻子一脸愕然,他笑着从军装内袋掏出红头文件,“某军校需要懂英语的政工干部,组织上问我要不要当个‘随军家属’。”
江甜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划过他新换的少校肩章,“林团长这是要给我当警卫员?”
“是战略协同。”林寒松一脸正色道,突然把她横抱起来,转了个圈。两个女儿尖叫着扑过来,四人笑作一团,惊得葡萄架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晚霞。
搬家那天,印刷厂特意派了卡车。工人们把成箱的样书搬上车时,刘社长握着江甜果的手,连连叹气:“你这一走,咱们临城文教界可就折了根顶梁柱。”说着,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绸包,“拿着,这是社里老师傅们打的银钢笔,盼着你写出更好的书。”
火车驶离站台时,江甜果望着月台上挥手的出版社同事们,忽然被小女儿拽了拽衣角。小林怡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奶糖,认真地说:“妈妈别难过,到了新家,怡怡每天给你剥糖吃。”
新居是军校分的二层小楼,带一个种着香樟的院子。江甜果在书房挂上大大的全家福,又把孩子们用英文写的“请勿打扰”贴在门板上——虽然拼错了三个字母。
教材修订会开了整整三个月。专家组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起初对这个穿列宁装的年轻女人很是不以为意。直到她将英美文学选段与改革开放政策巧妙结合,满室顿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林寒松在国防大学进修,江甜果有时也会去他的学校转转,两人偷得半日闲暇,骑着二八自行车逛颐和园。昆明湖结着薄冰,她靠着他的肩,数着十七孔桥上的狮子。
林家父母得知他们回到首都,接连来了好几次,林寒松却从来没让他们进门,久而久之,他们也断了念头,後来听说晚景孤苦。
时光匆匆,江甜果人在首都,收到了出版社刘社长的来信。在时代的浪潮下,临城一家国营印刷厂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刘社长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投资。
江甜果思索了一天,然後拿出了林副师长的私房钱,两人一同乘上了去往临城的飞机。这里算得上是她的第二故乡,熟人也不少。
钱改凤如愿当上了团长夫人,自己还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王春花在钱改凤手下做事,两个孩子也都被照顾得很好;还有刘老师,恢复高考後,接连考取了研究生和博士学位,在一所大学担任讲师;最後不知是谁提起了江宝花,她大学毕业後也出去闯荡了一番,可心眼小又傲气,最後没混出什麽名堂,还和于副团长成了一对冤家,天天在家属院里吵个不停。
至于她爹江向军,好像是摔了一跤,死在了某一年的冬天。
夜幕降临时,江甜果独自走进了印刷厂。刘社长胆子很大,向银行贷了一大笔资金,一台台新设备正在有序进场。
林寒松带着女儿们来送宵夜时,正好看见妻子站在旋转楼梯上。小林怡刚要喊妈妈,被他轻轻捂住了嘴。此刻的江甜果就像站在时光的十字路口,左边是贴着大红喜字的筒子楼,右边是泛着冷光的先进机器,而她踩着高跟鞋的身影,连接着两个时代。
“妈妈在发光。”小林怡咬着绿豆糕,含糊地说。确实,江甜果耳畔的水晶发卡映着星光,但她觉得真正的光芒来自脚下——无数本打开的书铺成银河,而她只是其中一尾游动的鱼。
回家路上,江甜果望着他眼角多出的细纹,忽然想起结婚时那包着红纸的喜糖。生活给予的甜蜜从来不是单一的,总是在苦尽甘来之时,让你品尝到回甘的滋味。她把手放进丈夫掌心,两个影子在路灯下叠合,宛如一部无字的书,。
“妈妈,星星掉进你眼睛里了。”小江宁突然指着她的眼睛说。江甜果望着女儿的眼眸,忽然明白,自己早已在书写最珍贵的作品:当孩子们用英文数星星时,当丈夫陪伴在她身旁时,当千万学子在油墨香里找到前进的方向时。
夜风轻轻拂过湘江,林寒松将军装披在她肩头。远处印刷厂彻夜不停的机器轰鸣声,此刻都成了时代的生动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