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西礼无法指责夏德里安,他无法问:您怎麽能这麽对我。
因为他从不希望成为夏德里安的例外,他希望夏德里安能对他袒露最真实的自我。
夏德里安的例外,就是莉莉玛莲。
如果夏德里安用莉莉玛莲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对待他,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僞装和欺骗。
许久,艾西礼方道:“我从不希望您对我有所掩饰,但是我以为丶我以为……”
他没能将话说完,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远处的星空。
群星安静地俯视他,从容地诘问他。
你以为什麽?
他最终无话可说了,“……您真残忍。”
“是啊,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轻声应道,“我确实很残忍。”
“如果我不具备你如今指责于我的残忍冷漠,那麽我也不会成为我。”
“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一点,那麽只能说你想要的是一张脸丶一个师生之间的禁忌身份丶一个征服强者带来的满足欲——这些都是我,但也都只是我的一部分。”
“如果你说迷恋我,那麽你应当将我作为一个整体接受,如果你不能接受,那麽你所抱有的情感根本不成立,那只是你自己心甘情愿丶闭目塞听丶断章取义的一个幻影。”
“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感情是真实的,那麽你当初所迷恋丶或许依旧迷恋至今的,原本包括了我的冷漠残忍。”
“换言之,如果我不冷漠丶不残忍丶不卑鄙丶不傲慢,那麽从一开始,你就不会爱上我。”
夏德里安没再说下去,但艾西礼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我残忍丶欺骗丶卑鄙丶冷漠,但这一切你都无从指责。
我早已向你展示了所有的因,如今你获得了应得的果。
你不能审判我。
“……老师。”艾西礼最终说,“我从未觉得您的残忍是一种缺陷,这是您的性格和魅力,从一开始追求您我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但是我以为,这麽多年过去,我理解您,您也应当理解我。”
“是,我接受您的残忍和冷漠,那麽我呢?”
我呢?
您不能看我一眼吗?
“您很清楚。”艾西礼声音嘶哑,“我不可能接受把我的药物用来改造士兵,我研制它是为了救人,而非制造杀人的兵器。”
“这是我的底线,如果我放弃底线选择服从您,那麽我也将不再是我,而只是一具欲望的傀儡。”
“是。”夏德里安道,“所以我从未试图说服你,而是直接选择了隐瞒。”
他和艾西礼对视,问:“你希望我说服你吗?”
夏德里安平静地看着他,他们曾有过无数次类似的对视,在这样一种眼神可以代替言语的交流中,艾西礼慢慢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夏德里安真的想要说服他,这个人有数不清的手段。
以诱骗丶以哄劝丶以真情假意,或者最干脆的,他甚至可以阻止他前往前线,这样艾西礼或许永远都不会得知真相。
但夏德里安选了最愚蠢的一种。
他用最愚蠢的一种迂回,为艾西礼打造了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地位,让年轻人在所有的道德谴责中都可以抽身而退。
然後,他把整个鲜血淋漓的真相全部端了上来,并且供认不讳。
……可是老师,我绝对无法接受这一切。
是的,弗拉基米尔,我知道你无法接受。
所以我来了。
“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突然从车盖上跳下,说:“这辆车是防弹的,车牌换过,已经加满了油,驾驶座下面有一张地图,你可以开着它越过国境线。”
艾西礼猛地看向夏德里安。
“我想,你大概很难继续在帝国待下去。”夏德里安向前指了指,远处山脉连绵,“我们现在是在查理曼境内,你跟着地图往北走,前面就是叶尼涅。地图上标注了一些无人区,那边没有任何看守,虽然路比较难走,但是这辆车经过改装,以你的车技应该没有问题。”
他们都有必须坚守的,不能放弃的,无法割舍的。
当底线退至退无可退之时,能够放弃的只有彼此。
而夏德里安选择了一种最愚蠢丶也最温柔的成全方式。
这是爱欲的尽头,每个人最无可撼动的底线在此时浮现。
但这也是爱欲的起点,正因这最无可撼动的本质自我,个体才具备接纳他者的资格。
他们用最绝情的方式体谅对方,从而达成最绝望的谅解。
艾西礼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