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愿望
29。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大三下学期我开始四处投简历,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当年在北极星长期出没的招牌。主要往中小型的事务所投递。学校的名气够大,多数时候我会收到试音邀请,然後顺利留下进一步接触的联系方式,经验丰富的HR往往在这一步就会发来漫长的入职需求清单,或含蓄或明显,其中多少都会提及刚出道的艺人最好不要自带感情经历。
行业不成文的规则,倒也并非人人放在心上,有野心家一开始就对恋爱全无兴趣,也有感情稳定者苦劝另一半暂不公开,以事业前途为重。至于本就游离不定的则更加轻松,一段转瞬即逝的感情,抛弃起来也并不可惜。
但我没法将自己的情况对应在以上任何一种,我们并非稳固缔结的社会契约,也非可以随手刺伤也不在意的轻薄情绪,这样的感情藏在暗处或许仍可容身。但许多次我蹭着前辈的演出成为客场嘉宾,对方好心好意地将我请到台前做自我宣传,万千目光凝聚于此,将每一寸呼吸都仔细端详。
那时就意识到成为目光的焦点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麽。
又一次演出谢幕後我去化妆间找主人道谢,对方是同校毕业的前辈,和我的一个作曲系的朋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次是人情往来也是提携後辈,相交起来便多了些随意,我进门时刚巧撞见生活助理放下满怀粉丝花束,堆积如山的来信和礼物盒铺满半个房间,对方见了我如蒙大赦:“快快快,把你那份拿走。”
过于稀奇,在地下剧场宣传的主场演唱不说,在客场做临时嘉宾居然也有粉丝能看见,我伸手接过,是清新高雅的粉百合,夹带一张手写卡,娟秀工整的字迹:歌很好听,愿前路顺遂,万事顺意。
没有落款。
却似乎有惊雷自脑内落下,我匆忙和人道别,捧着花束冲出後台,演出日来往者衆多,要单找一人谈何容易,正门处人群熙攘,我喘息着站在门口,头脑中是俗气的一片空白,对那个世界我知之甚少。纵然有心探寻,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背後却有人轻声搭话,一点点迟疑:“我想……莫非是,在找我吗?”
回过头,昔日体形娇小的国中生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穿工整的高中制服,眉眼安宁得像一片水,无声无息地融入背景,许久不见,她比旧日更显苍白,这些年发生了什麽,同我接触没问题吗,放我走後有没有受到为难,翻滚着的问题有数十个,最後脱口而出的却简短至极。
“你还好吗?”
她愣住,似乎没想到我开口先问这句,长长的睫毛在透明的空气中颤动,水潭般的眼底晃动出涟漪。
然後她笑了,单纯而明净,不含任何杂念,她同样询问。
“我还好,你呢?”
克制而有礼,像有阳光照射後的冻结湖面,似乎只需轻轻一触,就能窥见潭底。
和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我们交换联系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这段陌生又熟悉的关系,明美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一些离开後的情况,那件事後作为末端据点的北极星被认定为安全等级下跌,知晓内情的店员被陆陆续续调走,现在只是一家普通末端的産业,她本人也因为泄密而被下调,打发去做一些更不起眼的杂活,至今三年,已经彻底远离权力中心。
她说得很轻松,眉间的沉郁却久久不散,我想起那些响起在休息室的对话,一会是神态自若的店长,说宫野明美,想想你的妹妹。一会又是摇摇欲坠的长发女孩,她说我知道的上一个孩子,她过得不快乐。
只是她不开口,我也不便询问,沉默许久,只好故作轻松地捡相对不重要的话题:店长呢,怎麽样了?
哦,那个人。
她讲,垂下眼。
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
明美点头,语气说不上感伤,更多的是无奈:是一次不算意外的意外,在我们这里,是挺常见的故事……他不是个很坏的人,最初你见到我的时候打断的那件事,还是他帮你遮掩过去的。只是後来出了些事,得到代号这件事变得对他很重要……
絮絮至此,她停住,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
希望你别恨他。
我不答。
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明美口中的店长是个复杂的人。但我从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他,往淹没在三年前的记忆中窥探,我记得他最後递来黑色卡片时唇边的笑,也记得他最初面试时眼中的恻隐,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抚上胸口,他说北极星很乐意成为你暂时的居所,甜心。
可时至今日再去谈恨与不恨都并无意义,他已然轻易地死去,悄无声息,无人知晓,简化成年度意外事故中的统计数字。于是那些鲜活的画面都随之碎裂,无论是调酒时雪克杯翻飞出的优雅弧度,还是提起音乐时眼中的信仰,统统褪色成灰白的画布,在日复一日的漫长中,自周围人的回忆里消磨殆尽。
人死魂销,简单的道理。
我凝视着脚下的地面,炙热的阳光也照不尽夹缝中的阴影,像有深渊无声地从下方窥伺。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大四那年萩原终于确立志向,陪松田一起投入警察职业考试的漩涡,在一衆忙于就职活动的同学中特立独行地学得昼夜不分,考试大纲与参考习题堆了一宿舍。我隔三差五上门帮忙清理垃圾,以防这俩人睡梦中被倒塌的资料山活埋。但这举动无法医治根本,那些轻飘飘的纸张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垒高,似乎永远没有打扫干净的一天。
而他们对道路尽头等待的东西尚且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