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样两回,他看着孩子,忽就觉得若当时生他时,让他随他母亲一同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当不会。”林群道,“您的身子早些年很是康健,若要算起变化,乃朔康五年在鹳流湖受了箭伤开始的。”
蔺稷颔首,不再说话。
然脑海中回响,乃隔世话语。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只要活着,不损寿数,添些病痛不适也是值得的。
午後无有公务,他没有回去长馨殿,实乃长居白马寺清凉台的怀恩法师,受他邀请,终于答应来此相伴。
他出城接他,一路迎入丞相府,之後又送他前往特地为他改建的宝华寺中。
一下午,两人都在一起礼佛辨经。
怀恩法师四十出头,原是四处云游的高僧,却同蔺稷一见如故,为他长留洛阳瑶光寺,如今又千里来到冀州邺城。
“想来是你我前世的因缘。”怀恩拈珠笑叹。
故人与隋棠一般,不记前尘,唯有蔺稷独守旧梦,向他参拜,“前世,我曾奉大师之命,广修伽蓝,恩泽世间,大师渡我入的轮回,得的今生。”
佛家讲得便是六道轮回,蔺稷这般说,怀恩也不深究,只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又观其面相,摇首叹息,“施主本是极好的命格,额头方正,天庭有骨突起,形如龙角,鼻梁高挺,乃标准的日角隆准;头有伏羲骨,可谓奇骨贯顶,乃聚权之态;海目明亮有神,细长上翘,便是龙目。一身龙颜凤态,只可惜被从中折断,面目不清。想来是前世因造的今世果,若能放下屠刀,隐居深林,当得元寿绵长。否则,怕是寿数难永。”
蔺稷闻来便笑,“大师与我相识十馀载,今滞留洛阳,与我二载未见,见面便劝我收屠刀,我可是要怀疑你乃天子派来的说客。”
怀恩端坐蒲团,合眼又睁眼,手中佛珠颗颗拈转,“施主本承天命,如今却是天命相模糊,龙息微弱。想必是对抗过天命,逆转天数,赔上了代价。此间要补,难啊!”
旁人闻这话,大抵觉其神神叨叨。
然蔺稷听来,却对他多有佩服,即便隔了一世,高僧还是高僧。
这半日相谈,最後还是一句,“施主少染血腥,多造生势,许能破如今衰态。”
已经日落,蔺稷用过斋饭後离开宝华寺,留下的最後一句话是,“我行的便是战场上的营生,血是少不了的。”
怀恩未再言,一路送他出寺门,道是让他多修伽蓝,多做善事。
“瞧瞧,归根到底,就是要我掏银子给你佛修房子。”
怀恩念一声“阿弥陀佛”。
蔺稷打马离去。
寺中礼佛点的自是毡檀香,蔺稷这日便两袖盈香,归来寝殿时隋棠尚且伏案看卷。
已是晚间时分,殿中烛台点满了灯,将她背影拉得狭长而单薄。
她看得细致又认真,以至人在她身後站了片刻,她方回神。
“何时回来的?怎一点声都没有?”人就在近身处,隋棠张手抱他双膝,面庞贴上他袍摆上轻蹭,“天黑了,我都想你了。”
“让你与我同往,你又不愿。”蔺稷被她骤然的拥抱一下激得心头发软,俯身揉她发顶。
“有那功夫,我还不如看脉案呢。”隋棠这会松开了手,端坐回去。
她久坐这处,看了数个时辰脉案,背酸眼红,擡手揉了揉太阳穴,却又展颜,“你这脉案尚可,前头的箭伤也恢复得不错,按照上头记载,没落病根,无有影响。怎麽就病那麽久的?”
“医官都说了,是常日操劳之故。再者,不就多患了两场风寒吗,你何至于如此在意?我这都好了!”
蔺稷不忍她看那些卷宗,只伸手将它们合上,弯腰欲抱人去榻上,“殿下若不信,待我沐浴後,大可好好检查一番。”
“才从方外回来,敬的佛祖,用的素斋,清净的身心,还是明日吧。”隋棠嗅他一身远胜往日的毡檀香,将他推开些,重坐案前,捧回脉案卷宗,“你先去沐浴,我再看一会,这卷就剩最後一点了。”
“就是为晚膳乃素斋,我不过七八饱,骑马回来到这会都饿了,想用点荤腥。”
隋棠握卷宗的手顿住,杏眸闭合,咬牙隐笑,红着半张脸道,“你再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蔺稷转来她身前,看她血丝渐起的眼睛,“不看了。”
隋棠见人巴巴伏在她案侧,无奈道,“你不洗,休想上榻。”说话间起身亲了一下他面颊,将人哄去。
她已经沐浴过,一身洁净的皂角清香和始终如一的女子馨香融合,慑人心魄。以至于蔺稷出浴回来东侧间书房,从她身後抱住她,她回应相缠,两人便未来得及去往床榻。
暌违三个月,似冬眠一般,如今春光烂漫,当是万物苏醒生机勃勃时。
隋棠从书案旁的一方矮榻上起身,两手扶住书案侧脚。
“慢些,卷宗都要落了!”
书案是上好的黄梨花木所制,案脚粗壮,置此落地,数人难移。然这会,她闭眼闻实木吱呀,睁眼见案影移晃。
“你管他们作甚,管我就好。”
妇人闻身後男人话语,眯眼而笑,回首贴在他胸膛,容他覆身上来吻过在後头吻不到的脖颈与胸膛。
“轻丶轻些……”
“轻点你还得说我……是不是没骗你,都好了!”
铜鹤台华灯灿灿,烧去一层又一层,书案上堆累的卷宗落下最後一卷,交叠的人影还在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