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条件?”何太後缓了许久,终于攒出两分说话的力气,擡起虚弱的眉眼,望向儿子。
“对,谈条件。”隋霖眼中闪出一点光彩,“我依旧为皇,但退回长安,只以北地三州为盾,其他包括洛阳在内的十州都还是他的,我与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拥那处四州,将这江北九州都给他,划江而治。无论怎样都可以,反正大齐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说到底,无非就是用阿姊换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齐国号,他定然愿意的。”
“那丶万一呢?万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後喃喃而问,“你是要杀了你阿姊吗?”
“阿母,你如何还未明白,若是蔺稷连这样的这条件都不愿意答应,非要贪心地将全天下都伏在他脚下,而不顾阿姊死活。那不就说明阿姊所托非人。届时我们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块,亦无甚好说!”
隋霖观太後神色,慢慢松开她,回来捡起地上笔墨绢布,重新放在母亲手中,“阿母,快写吧。早些写我们便可以早点见到阿姊!”
【冀州是卫泰说了算,这里是蔺稷说了算,那还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几个人说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这天下自然是合起来的好,分裂出来,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们大齐的百姓吗?】
【现在退烧了,阿粼牙齿不疼了,脸也不肿了,母後莫再伤心。只要阿弟能一统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复回来,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遥远的回忆,当是刚把隋棠接回来时,她在这章台殿凿牙填药後,学习礼仪时说的话,此时萦绕于太後耳畔。
许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处又实在太少,便将她的一言一行,来回想念。此刻,恰到好处地想起来。
“不!”何太後仓皇扔掉了笔,“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统的,她……”
何太後忽就又看见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後,立时还击的模样,“你阿姊她或许比我们想象的刚烈,你这样会逼死她的。我不要见她,不要她回来,不要……”
“你不让她回来,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亲身边,扳过她的面庞,“你是父皇的皇後,是我隋氏的妇人,是天子的母亲,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亲的孩子,你为何不愿?我不仅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丶要……抛弃我?”最後的三个字,声音极低极低,与从他猩红的眼中滚出的眼泪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後!】
【是我隋氏的妇人!】
【是天子的母亲!】
【你是要背叛我吗?】
【还是要抛弃我?】
隋霖的话如惊雷反复炸在何太後耳际,震得她浑身打颤,满口血腥气。
我就不能只是我吗?
半晌,她方有所反应,似想清楚些什麽,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儿子。
美艳风流的丹凤眼中,难得眸光清明又温柔。
“阿母——”隋霖似见希冀,重识了笔奉给她。
然何太後却只是一直一直笑着,目光缓缓垂下,静静看着被塞来手中的笔,随着一口隐忍许久的鲜血吐出,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至此,彻底缠绵病榻。
太医署施救多时不见好转,只说若能熬过今岁冬,待来年开春便能大安。
隋霖久在宫闱,自然听得懂太医令的话。
是说太後多来熬不过这个冬天。
诸人多劝慰。
天子双目通红,却是面上留笑,只下召让张贴皇榜,揽天下名医,救治太後。
消息传入章台殿时,何太後稍稍能够起身,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喂那两只鹦鹉。
她的手本就已经打颤,握勺而抖,难以控制。这会话入耳中,有个瞬间,抖的愈发厉害,鸟食都洒在了桌案上。
已经被引逗过来的鹦鹉扑了个空,一口啄在她手背,瞬间一颗血珠从皮肉里沁出来。
她也没动,由着鹦鹉当水般吮去那滴血。
“太後——”廖姑姑才要说话,被她擡首止住。
“徐敏在外头还好吗?”自从和隋霖大吵一架後,何太後便不愿再多人侍奉,将几个年长的掌事都打发了出去,让她们荣休养老。
“都好,她让人带过一回话,说是已经回了扶风祖宅,太後给的赏赐足够,她过得很好。”
何太後点点头,推开窗牖,将金丝笼的门打开,从笼口到窗台一路撒粮食,因鹦鹉出去。
很快,两只鹦鹉啄完,四下寻过,扑腾了几下翅膀,往天空拍翅飞去。
四月暮春,蓝天白云,阳光和煦,鸟儿越飞越远,彻底消失在眼底。
“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她将窗牖阖上,返身回去宫殿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