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已经误你多年,左右也不差这些时日了。”她眉眼低垂,擡手抚了抚鬓发。
万里无云也无风的朗朗晴日里,这个动作此地无银。
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半晌又终于擡起头,连带双手也擡至胸前,十指托了一个封柬。
上头“和离”二字,醒目刺眼。
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能与你同行这一路,我很感激,是我的福气。今日路口分径,是我没有更大的福气。但是也已足够,我能好好走下去。你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再做无谓牺牲。我祝你来日青云直上,子嗣绵延。也请你祝我,平安喜乐,富贵无极。”
蔺稷眼前阵阵晕眩,凉白指尖触上书柬,接过。
“你既接了和离书,便是应了我所求。前半生苦日甚多,我不想再过苦日子。此番和离後,洛阳我是回不去的……”
他南伐的大军一旦取胜,自当兵回洛阳,直取京畿。她若回洛阳,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天子猜忌,他依旧爱重她,如此当作人质威胁他;二是为天子所信,他们已经情尽,如此逼她城破殉国。所以,同他和离後,她回不了洛阳。
蔺稷自然清楚这点,话在此刻被接来。
他道,“和离书且放在令君处,待我夺得洛阳之後,或是途中不幸战死之际,由令君告知天下,你我早不是夫妇。”
“你也不必搬往他处,这丞相府,曾是你的封地行宫,从来都是你的。我率大军走後,阿母自去长史府同七妹作伴。来日南伐结束,我挥兵洛阳,届时我之家眷手足自会重归那处。而你,可以永远待在冀州城中。我会留足金银细软,侍卫兵甲,保你一世无忧。”
隋棠道了声“多谢”,却是去而又返。
这会,她平静了些,即便眼眶仍旧层层泛红,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望向他,看着十馀日不见,瘦了一大圈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仿若比自己还哀戚愧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面颊,“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觉得因我不能生养而与我和离心生愧疚?”
“不要愧疚,也不要苛责己身。其实我们走到这一步,于我未必不是好事。我虽然自小便不曾受到隋齐皇室的供养,但我到底姓隋,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我的生身之母尚在洛阳。我想,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未必能够安之若素地待在你身边,享受你之兵甲砍断我国王旗後,再加诸于我身上的荣光。但我又不能阻止你的脚步,阻止你为黎民驱霾亮日的脚步,我不能。”
“所以,我们今日散,还是有一点好的地方的。我想通这处便能走出殿宇来见你,望你也不要太自困。你就要出征,心境平最是紧要,不可累心结上战场。”
人在这席话後,离去再未回头。
徒留蔺稷捏着那封和离书,在门前久立。
【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
他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朔康六年的时候,从洛阳出兵冀州,隋棠冒雨赶去台城送他,和他说的一番话。
想起这番话,他觉得一身血液都在沸腾,喉间的甜腥味气一层层翻涌上来。他差一点就要信了她说的种种在母国和他之间的拉扯,就要信了她于无尽伤心里真的得了这点好处,真的少伤心了一点……从她摘下生母赠送的手钏,将自己交付,谋权保己,喝药求子,她早已在隋齐皇朝和他之间,做出了明确的选择,根本不存在这点犹豫。
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安慰他。
恐他心神不定赴战场,恐战场刀剑无眼伤到他。
她说她没有福气,其实没有福气的是他才对。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那封和离书,看着从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溅在她娟秀的字迹上……
相比她不伤心,他更希望她活着。
他抹去唇角血迹,坐来案前,重阅已经安排好的留于冀州的人手,田地,産业,确保无有纰漏。
朔康十年三月初九,太仆令占卜,是日大吉。
最後一批南伐的五万兵甲,随蔺稷入驻鹳流湖,同已分批来此的十五万东谷军汇合。
开春日暖,蔺稷身子好转,玄衣铠甲跨马而行。回首时,姿容依旧,风流意气未减。然唯有近身送行的承明看得清楚,他频频回首,星眸落寞。
蔺稷也知道,不该落寞。
他们夫妻名分已除,他没有资格再在出征之际,要求她洗手作羹汤,再讨一个她绣的平安囊。
【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丶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彼时她双目染疾,看不到,做不了。
如今她双目亮如清泉,做好了,但也没有身份送出去了。
长馨殿的东侧间窗台下,案几上,一盏炖煮了一夜的汤膳还冒着热气,一个绣了好几日的荷包针脚上还残留着指尖血。
隋棠环顾空荡荡的殿宇,收起了荷包,一个人默默将膳食用了。
许是太久不曾好好饮食,这厢又用得太多,到最後,只觉胃中一阵翻绞,全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