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稷颔首,“才落下,地上还没白。”
隋棠拢了拢身上的披帛,“孤不喜下雪,太冷了。”
她想起在漳河的日子,一到冬日路上便可见到冻死的人,被雪埋的尸体。
蔺稷道,“臣也不喜欢。”
他想起的是前世二月,天降大雪,隋棠死在落雪後的第三日。天地白茫茫一片,竟是提前给她佩的缟素。
隋棠自不知他缘故,但闻他也不喜,忽就有问题欲问之。
她想问,“君为贵”和“民为贵”,他择哪一处?
然转念一想,若是暗子告诉了他前头勤政殿中事,他不说真话,只随她所择,岂不无甚意思!
遂闭口咽下了这事。
只闻他话语道来,“明日我要前往西山广林园,此去半月有馀,殿下照顾好自己。”
十一月廿三乃冬狩开始,今日已经廿六了,隋棠想起来。
对于四季狩猎这事,她知道一些。原是隋霖告诉他的,这本该是天子主持的盛事,但自来洛阳,皆由蔺稷主持。
这厢倒不是蔺稷霸道,实乃隋霖自己也有考量,狩猎多箭矢,乃刺杀的绝妙时机。他不敢涉险,索性便也不争。
但有时想想,还是多有不甘。
蔺稷主持围猎,时期不定,完全是看朝中战事局势。若是战事多,则直接取消。若如今岁这般,一年之只打了鹳流湖一场仗,那他是一定会举行围猎的。
隋霖当初就说了这些,隋棠问他,“为何仗少,蔺稷便一定会举行围猎?”
隋霖摇首,道是不知。
于是,隋棠这厢正好问向蔺稷。
蔺稷闻言笑道,“臣于闲时举行围猎的目的,乃开展军事演习,模仿真实作战。一来可通过围猎挑选新的武官人员,给东谷军中上层将领增添新血液;二来锻炼基层兵甲,使之始终保持作战状态,而逢真正的战事,则心态平和如常,不至于过分紧张,丧失性命。”
“但这毕竟是模仿丶演练,将士们多来不会当真吧?练练筋骨自有道理,你说可锻炼心态,孤不信。”
“殿下还挺能直戳要害。”论起这遭,蔺稷兴致高了些,一边烹茶一边娓娓道来,“臣主持的广林园狩猎,是有死亡指标的,千分之二。”
“千分之二?”隋棠闻来一场狩猎,竟设立了死亡指标,不由心下大震。
“就是每五百人中允许出现一个死亡名额,其所属上峰和作为敌军的一方皆可不但责任。五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放在狩猎之中确实是较高的比率了。但是若放到战争中,都够不上最轻烈度的战事。有时两军开战,阵前战还好说,若遇攻城战,许是转眼间,一个队便没了,一个营便散了,兵甲都是数以计十地死去,尸体肉眼可见地堆起来,活着的人来不及挪动步伐已经足踏血地,身被血染,再有一个晃神便也成了亡魂。”
釜锅中水汩汩沸腾,蔺稷的声音有些黯淡下去,只缓了缓将酥油兑开,按比列倒入温好的鲜牛奶,再添枣碎和风干茉莉花,持勺慢慢搅动。“所以,臣在狩猎之中添之死亡名额,使演练成真,涉及生死。如此平素训练,将士们多吃一分苦,多上一分心,来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几率就少一分,归来见父母,传子嗣丶与妻共白首的机会便多一分。”
一盏煮好的牛乳茶被送到隋棠手中。
茉莉花香清幽,牛乳奶香馥郁。
隋棠手心贴在微烫的盏壁上,手背被一双更大的温暖的手拢护着。
这之前,她本想说,“你风寒才好,左右那处也已经开始了三日,你不去也无妨。这样冷的天,在府中养养身子。”
但如今问他一番话,隋棠明白了他非去不可的缘故。也同时觉得,无须再问,在他眼里,君与民,何贵之。
他若觉得己身最贵,只为功名,便不会在意底层兵士的生死,他们皆是他追名逐利的武器和棋子,武器损之可换,棋子用之可弃,反正可以源源不断招人征兵再来。
但是他带他们战亦想带他们归,且将行动付诸在非战时的寻常岁月里,便是将他们作人看,尊重爱护着他们的生命,亦不愿轻易征兵作战。一来未必能战,二来兵从民中来。兵即是民,耗兵即是损民。
隋棠低垂的眉眼擡起,无法视物的双眸静静望向对面人,心生对英雄的敬仰。
“殿下怎麽了?”
隋棠摇首,笑笑道,“孤有些汗颜,本猜想围猎是你因喜好娱乐尔。”
蔺稷挑眉,“不妨碍娱乐,臣也确实喜欢。下回待殿下身子好了,臣带你同往。”
话到这处,蔺稷突然凑上前来,“该是臣汗颜。”
“你汗颜甚?”
“臣汗颜没有为殿下考虑周全了。殿下如此聪慧,课业学得甚好,骑射原也可以安排上了。等过了年,臣给您寻老师。”
隋棠心中暖流又起,携卷前头敬意,轻轻挣脱他手掌,端来那盏热气未散的牛乳向他伸去。
扯到伤口,累她微微蹙了眉,却依旧难掩笑靥明丽。
“右臂疼了吧,作甚?”蔺稷看着送至眼前的杯盏,“这茶甜口,哄小姑娘的。”
“三郎喝。”小姑娘眨着眼睛,白绫上现出张合的轮廓,嗓音甜丝丝,堪比那茶。
蔺稷无法,擡手欲接过,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并不松手。
“孤喂三郎。”她说,“在孤手里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