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楹玩够了那木雕兔子,便觉有些无聊,在屋里转来转去的,施晏微见了,自去寻来一条红绳教林楹翻花绳,林晚霜在边上?看着觉得稀奇,少不?得问她,施晏微只道?这是?她少时从家乡晋阳学来的。
林晚霜视施晏微为心心相惜的良友,自然不?疑有他,沉吟片刻,凝眸看着施晏微与林楹玩耍,忽而轻张丹唇,柔声道?:“二娘不?知,我原是?出自官宦之家,因婚后三年?无孕为郎君所不?喜,后怀上?明月奴,大家方待我和善些;未料一朝分娩,郎君见我诞下的是?个女郎,越发冷待于我,不?多时便纳了两房妾室;后我阿耶为奸人所害丢了性命,自此家道?中落,那人便又?起意将我休弃。那时大郎不?过十六的年?纪,得知此消息为着我不?管不?顾地闹上?门来,道?是?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逼着人将休书改为合离书,又?为我多方奔走讨回嫁妆;我从前?奉行夫为妻纲,只认为女郎出嫁后离了夫家便无处安身立命,可当我与他合离自立女户后,这才发觉,原来这天底下郎君能做的事,女郎亦可做好,譬如经商、读书明理、游历山川江河。。。。。。”
不?曾想,她竟有过这样一段辛酸困苦的往事,好在最终,她还是?从那些泥沼里脱开了身,拥有了当下尚算美满的生活。
倒也难怪她不?喜那些诸如《女则》、《女戒》之类的书了。
施晏微感慨于她曾经的坎坷命运,亦为她能在一定程度上?冲破男性加在女性身上?的无形枷锁而欣慰,遂偏过头来与她对视,眸色炙热而温柔,面上?带着笑意发自内心地夸赞她道?:“有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娘在身处绝境时并未自怨自艾,而是?敢于冲破枷锁直面坎途,终是?创造出一片天地,三娘的这份坚韧和勇气,不?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郎君差。”
林晚霜静静听她说完,不?由心念俱动,心内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便又?委婉地道?出抄书伤眼?,收入微薄,洛阳租房价格颇高,并非久长?之计,问她将来有何?打算。
施晏微闻言,轻轻折起黛眉,心中虽不?愿欺瞒她,却?又?不?好轻易在她前?提起宋珩,没得倒惹得她替自己忧心。
凝神思忖片刻,口中半真半假地回答她道?:“实不?相瞒,家中长?辈逼我所嫁之人乃是?京中一权贵,那人、专横霸道?,又?贪图美色,恐不?肯轻放于我,少不?得派人多放查探寻访;我若这时在洛阳城中抛头露面,只怕会无端招来祸端,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暂且避上?一年?半载较为妥当。”
这世上?,女郎本就?势弱,若再无好的出身和亲族庇护,命运大抵都是?凄苦的。林晚霜因她的遭遇稍稍顿住,叹息道?:“听三娘如此说,抄书确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其实细细想来,你我二人尚还算幸运,这普天之下,不?知还有多少饱受磨难的女郎无法?脱出苦厄……”
许是?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似乎就?连林楹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大对,支起小?小?的下巴来,抬首看向林晚霜和施晏微,瓮声瓮气地询问她二人道?:“阿娘,阿姨,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女童糯生生的话语入耳,脑海中的阴云散尽,施晏微调整好心情,唇畔勾出一抹笑意来,安抚她道?:“怎会,我们?只是?在讨论你阿舅去集市上?会买些什么东西回来。明月奴希望阿舅买什么馅的胡饼和毕罗?”
林楹颇有几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选择相信她的话,又?听有毕罗吃,一双杏眼?立时就?睁圆了,很是?欢喜地回答道?:“我喜欢樱桃毕罗。”
一旁的林晚霜听了这样的俏皮话,亦跟着她二人轻笑起来,抚上?她的发顶朗声道?:“这样的时节可没有樱桃给?明月奴吃,需得待到?明年?春日。”
话毕,与施晏微一块陪着林楹玩了好一阵子,又?外头传来敲门声,施晏微叫林晚霜不?必动,自去外头给?人开门。
林樾满载而归,瞧那架势,竟是?将施晏微往后几天要吃的菜一并都买了回来。
施晏微还从未亲手杀过活鱼活鸡,所幸林樾买来的鸡和鱼都是?处理过的,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送到?不?甚宽敞的厨房,还不?待施晏微道?出让他去屋里歇息就?好的话,就?听林樾那厢张了唇,道?出他的厨艺很是?不?错,不?比他阿姊的差,手脚也快,再三请求帮着她一起下厨做菜。
盛情难却?,施晏微不?好驳了他的一片好意,自是?点头应下。
有林樾从旁打下手,不?多时就?帮着施晏微将那鸡和鱼烧成香菇炖鸡和红烧鲫鱼,另制一道?香葱煎蛋、蒜香豆腐和清炒芸苔。
一时饭毕,林樾复又?帮着施晏微撤下碗筷,因冬日水冷,便叫施晏微先回屋里向火取暖,有他来清洗碗筷就?好。
施晏微拗不?过他,谢过他后,兀自回到?屋里,往林晚霜的身边坐下,因问林樾缘何?会做这些厨房里的活。
林晚霜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问,偏头与她对视,嗓音带笑:“我起先才刚合离时,王家并未归还我的嫁妆,那时候明月奴还不?到?两岁,离不?得母亲照顾,跟着我们?出来的只乳母和周媪两人,大郎少要不?得帮着她们?多料理家中诸事。”
二人聊了一会儿,林晚霜忽想起什么趣事来,笑着问施晏微道?:“三娘可知大郎的小?名唤作什么?”
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问得施晏微抿嘴摇头。
“大郎出生第三日时开始皮肤发黄,我阿娘急得立时命人去请医师来瞧,医师道?是?无碍,过得十余日自会好;整整十日后,大郎方退了黄,阿耶阿娘安下心来,索性给?大郎起了黄奴的小?名。”
林晚霜说着,掩嘴轻笑起来,那清朗的笑声像是?会传人,惹得林楹随着她的笑声一齐笑。
一旁的施晏微见她母女二人笑得开怀,自是?忍俊不?禁,眉梢带笑。
正这时,林樾从厨房回来,听见三人的笑声,于门槛处照见施晏微春花一样柔美的笑靥,虽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被眼?前?之人的温婉笑颜吸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林樾往西域走了两趟,与热情爽朗的胡姬亦打过交道?,早不?似少时那般羞于与女郎交谈相处,然而他这两日每每到?了施晏微的面前?,总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林晚霜似在他的眸光里看到?了隐隐的克制和无法?掩藏的好感,只不?动声色地挥手示意他快些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大郎今岁前?往西域经商数月,到?过哪些国家?”
施晏微对汉唐时的西域文化颇感兴趣,当下听林晚霜有此问,心内亦来了兴致,笑眼?看她,一脸期待地看向林樾。
察觉到?施晏微的温和目光投了过来,林樾微不?可擦地滚了滚喉结,将修长?的手指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悄悄收拢,只用半高不?低的音调回答道?:“这两年?去了高昌国、于阗国、喀喇汗国和康国等地……高昌国多葡萄酒,于阗国和喀喇汗盛产各色玉石和宝石,康国多鸵鸟,国人喜饮酒,擅歌舞,贵妃喜欢的胡旋舞便是?出自康国。”
施晏微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可以借由他的语言置身于西域诸国,故而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上?,直到?林樾的话音落下,她仍意犹未尽,嘴里问道?:“大郎此番可有带回高昌国的葡萄种子?”
女郎那道?宛如莺啼的声音似一阵清爽的雨后细雨,绵绵软软地落到?心上?,引得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林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不?曾带回种子。三娘若想种葡萄,明年?我再往康国走上?一遭,定挑了最好的种子回来送与你种下,想必不?消多时,便能爬满架子,夏日里还能遮阳乘凉。”
见他如此热心,施晏微怪有些不?好意思的,连忙替自己描补道?:“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大郎不?必放在心上?。外头的院子瞧着光秃秃的,想来还是?搭起花架种些蔷薇花的好。”
蔷薇花。林樾暗暗记下她想要种的花,随声附和两句,便又?继续说起在西域各国的见闻来,也好叫她们?打发时间。
一晃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但见窗外落日西斜,暮霭沉沉。
施晏微恐夜路难行,遂劝林晚霜三人早些归家,林晚霜和林樾起身与人辞别,自牵起林楹的小?手出了院子,在施晏微的目送下登车而去。
女郎的音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林樾眸光微沉,心内暗骂自己这般惦念一个与他无甚干系的女郎实非君子所为,可又?无法?全然自控,只得默默念起清静经来。
林晚霜观他这副模样,自是?明白了他的意动,却?也不?急着求证什么,且由他跟着自己的心走。
这日过后,施晏微又?于家中接连抄了三四日书,鲜少出门,转眼?已是?腊月廿九。
洛阳城解除宵禁七日,城中各坊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商贩的吆喝声响彻大街小?巷,更有牵着骆驼的胡商穿行其间,热闹非凡。
施晏微一早起床,戴上?帷帽将自己的脸遮严实了,提起竹篮往府外去采买桃符、年?画、春幡等物,自个儿站在椅子上?将那春幡和桃符挂了,又?将年?画往门窗上?贴齐整了,这才往屋里生了炭火取暖。
是?夜,太原的天气格外寒凉,阴云遮闭明月,群星黯淡,星河隐隐,遒劲的北风刮得树枝乱颤、枯叶纷飞,有降下瑞雪之兆。
退寒居。
正房内,两柄莲花灯轮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商陆推门而入,奉上?一盏新烹的蒙顶山茶,宋珩抬手接过,眼?神示意她退下。
商陆会意,默声退出门去,正要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就?见冯贵提着灯健步如飞地往这边奔来,略迟疑片刻,待回过神来,冯贵已至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