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凝神听了听,轻声道:“是《恰空》。”
闻命怔住。
这是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一段曲调。
巴赫,巴洛克,那麽华丽复杂,那麽平白简单,化繁为简。
但是宇宙终极到底是什麽,他们都不知道。
在那部电影中,空间站中的宇航员义无反顾冲上天去,没有回来,“他的梦想是搞清楚宇宙的奥秘,架着自己设计的飞船飞到天上看看。”
片子里的那个人会写很好看的书法,他说物哀,幽玄,他会给夥伴们讲大西克礼眼中的幽玄,"放眼远看,群鸽掠海面,波涛残月间”。
那样一个人,是可以在末世中过得很自在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他背着太阳,风风火火,想去追逐月光。
他一直想把K3曲面应用到飞船的外观设计上,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一起去看博物馆中丶《物哀》里写过的那个飞船,繁体的“伞”字形状的飞船,他也曾经许愿,去造一艘大大的飞船。
屏幕上星光点点,飞船远去了,光点终于变黑暗,黑下去的屏幕上倒映着时敬之的侧脸。
人们提起那个太平洋上空的空间站,他们把它当做西蒙理论实验的某个坐标,为了纪念,他们叫它“被追逐的月光”。
每年会有人去废墟上献花,留下一些话,纪念了不起的英雄。又或者,熙熙攘攘地走过某个长椅,上头写着,挚爱某某,她生于2065年,一直到今日。这是一种类似于祈愿牌的东西,说着一些人们心照不宣的话:我们幸运并感激着。
而闻命问时敬之:“你猜他的结局是什麽?”
时敬之倾听着音乐,给予他回答:“据说勃拉姆斯曾写信给克拉拉,谈到巴赫的《恰空》。只有单行谱表丶只运用一件小乐器的系统,就写出整个具有最深邃思想和最丰富情感的世界。我连想也不敢想自己能成就这样一首曲子,不敢想象若我能把它构思出来——果真如此的话,我一定会激动地疯掉。”
“德尔菲诺人对于文明丶科技丶统一的追逐,贯穿了整个世界,从最开始毕达哥拉斯的一切皆数,是的,他曾发现纯粹的音乐和弦是由简单比率决定的。到後来巴赫最着名的复调,这些看似缥缈无用的东西彰显了德尔菲诺的一切——最根本的底层逻辑便是华丽的统一,只是我曾经那样混乱,也曾经那麽叛逆,把一切混淆,从此以後再也分辨不清了。”
他苦笑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点缀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工具。”
闻命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直觉一股寒意冲到天灵盖,忍不住道:“你是什麽意——”
时敬之却突然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把户口落在了贝伦区。”
闻命瞳孔骤然睁大。
那一刻他真的如鲠在喉,慌乱丶无措丶难以支撑那种僞装的体面,心脏抽痛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时敬之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笑容里甚至带着洞若观火的宽容。
真是太奇怪了——
他明明应该生气丶难过丶愤怒,或者作出其他发泄的行为,可是他那样温柔而宽和地笑着,仿佛可以包容万物地轻声讲着话:“挺好的,闻命。”
似乎怕吓坏对方,时敬之很是体贴而礼貌地解释:“真的挺好的,我没有生气,闻命。”
“你可能不懂得德尔菲诺的逻辑,但是这也正是我想要和你说的——”
“曾经我每天都在想,我不能落後,不能被比下去。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都那麽游刃有馀和掌握全局是不是?”
“以前有人说,贝伦区又叫均匀东区,因为穷得很均匀。”迎着对方讶异的目光,时敬之轻轻笑了声说:“不论是作为东区的贝伦区还是鸟巢区,所有人都在说,我给你快乐,你不要太累,你们需要宽容丶多样性丶自由丶认可……看起来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们终于不再需要变得焦虑,不满,低落,丧气。然而这只是一个假象。你可以选择浑浑噩噩的在温暖的梦境里过一生,也可以选拼尽全力地去跨越那道越来越难翻过的天堑。”
“你以为想要的都得到了吗?那是真正的快乐吗?鸿沟一直在那里,一直在。”
“这是一道信仰长城。”他说:“东区的小孩可以住进鸟巢里吗?“
就算住进去,他们会被看作真正的凤凰,而不是山鸡吗?
人心里怎麽想的?
不说出口的东西,就代表不存在了吗?
那些眼神,敌意,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的优越,傲慢,偏见,还有愚昧,无知,和狭隘……
这段话也许不是闻命可以理解的,但是时敬之却只是一笔带过了。他接着说:“不过你选在贝伦区,挺好的。”
他说着贝伦区,眼里是笑着的。
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和疲惫,精神也不是特别好,但是笑起来时,又很温和。
“真的挺好的。贝伦区有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和谐生态,所有社会精英丶大学教授丶政府政策制定者想要研究明白的多元化课题,在这里找到了答案,很多让人焦头烂额的事也迎刃而解——当然,必然不是以这群精英人物所能理解的方式。”
世界隔都,龙蛇混杂,九反之地。
说起来很难以置信,许多留学生喜欢在这里租房子,因为“便宜”。
破旧杂乱的外观之下,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如果居民们乐意,几个星期丶甚至几个月都无须走出重庆大厦一步。
如同巨型立体迷宫的地方,甬道纵横交错,谁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狭窄的楼梯里布满居民自己设置路标——
昏暗,潮湿,破败,光明,宁静。
“你应该承认,我适合那里。”闻命突然说。
“那是一种文明社会规范无法约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