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曾经自暴自弃地怀有侥幸心理,自己是海岛坏人的小孩,那麽他是理所应当该做个坏人的。
可是冥冥之中,又有一种强烈的是非观在鞭策他,趋势他,让他再跑回家。
他想其实都无所谓了,被抓就被抓吧,他一点也不後悔。他也想,时敬之说不定不忍心他被抓走呢。
他最後痛苦地想,遇见时敬之耗尽了他一生的好运气,可是时敬之遇到他呢?
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他对于时敬之而言,是种不必要丶不应该丶不需要的存在。
他瓜分了时敬之原本幸福又坦荡的人生,就像滚雪球一样,他把雪球推下山坡,眼看它越滚越大,现在他得跑到雪球前方,一步一步把雪球推回来。
*
闻命没有想到,时敬之并没有离开。
时敬之脖子上那根枪管,最後只能是枪管。
他把那把枪里的子弹全卖了,然後买了一双芭蕾舞鞋的绑带。
他到处找不到那种连贯的缎带,就买了好几双鞋,拜托裁缝给缝起来。
时敬之在过年的时候送了一根缎带腿环给闻命。屋子里没有灯,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看不见,然後摸黑弯下腰,给闻命把腿环绑上。
他们一起提前庆祝了新年,闻命打开唱片机,又把放映机也打开,在光明街的断壁残垣上放电影,然後蹦蹦跳跳地跳舞。後来梅姐他们听到声响,大家一起走出门,跳着凯利舞,一起转圆圈。
闻命继续阅读吐露吐露司机先生写的信。
这些属于大审查时期的书信相当于“违禁品”,闻命猜测,这一定是个穷困潦倒丶郁郁不得志的人,因为他写,他们叫我人中渣滓,阁楼中的饥饿诗人和住在地下室里的写手,我孤立无援,还要受尽掌握着话语权的上层人士的攻击。
不过这位低落的诗人有一位挚爱,并将这位挚爱当做毕生最高理想,他照例在书信的结尾同挚爱表白,“亲爱的欧蕾欧蕾波娃女士,我正在给您写信——虽然您可能并不知道我是谁,感谢今日您同我的相见。您在同我讲话,但是很抱歉,我根本没有听清内容,在我的记忆中,您是我的红日,是那样不可接近的,而今天看到您翻书时候,指尖沾着墨汁,如同普通人一样笨拙,稚气,我才忽然发现,您是这样可以亲近的。您墨色的指尖令我牵挂。希望我拙劣的字眼没有对您造成冒犯——那一定是因为我脱缰似的思路超越了我的笔。虽然没有听清您的讲话内容,但是,请您相信,我对您保持着坚定不移的热爱。黑夜终将过去,为我们共同的光明理想喝彩。期待与您再次相会,钟声响起的凌晨时分依然在思念您的吐露吐露司机。”
欧蕾欧蕾波娃女士,应该是一位很漂亮的丶很有才华的丶让吐露吐露司机求而不得的富家小姐。
因为吐露吐露司机总是那麽热烈地对她倾吐爱语,却从来得不到回应。
在他的笔下,欧蕾欧蕾女士是四季丶是精灵丶是万物,是温柔的声音,也是天仙似的倩影,她有时候是上帝,“您是我友谊的浪漫延伸,您是光明本身。”“构造精致,赐予我灵魂”,傲慢不可接近,有时候又是吐露吐露司机眼中的小孩子,如同淘气的猫咪,因为她喜欢浆果丶玫瑰花与睡眠。
而司机先生本人,却应该是一位穷困潦倒的无名氏,他只写自己的笔名,真实姓名不详,而文学史上并没有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
或许他自己也发现了,他和意中人之间的天差地别,因此,他把对方的身份保护的特别好,他用代号,用潦草字迹,用看起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含义的缩略语丶象征意象,除了欧蕾欧蕾波娃这个名字和他荒唐的满腔爱意,书信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半夜的时候,时敬之和闻命坐在天台上等飞机。这里靠近旧机场,半夜常常飞过红眼班机,天台距离飞机只有三四十米,每当机翼呼啸而过,闻命就把时敬之抱起来捅飞机。
“好玩吗?!”
“高一点高一点!!”
“闻命!!”时敬之忽然叫他,“闻命!!”
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是不是有个星星?!
“你能看见啦?!”闻命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他说:“你看见啦?!”
时敬之说,有点光感,本来也不是多麽严重的事情。
闻命觉得惊悚,一个学霸竟然会说失明不是多麽严重的事情。
“因为这个世界上让人痛苦的事情很多啊,很多时候,精神上的痛苦远远大于生理上的痛苦。”时敬之眺望着远方说,“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闻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没有去想,“那你以前不开心?”
闻命不敢说话,怕惊动了对方。时敬之却误会了,以为他不相信,于是又看着他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开心。”
他说完了,惯常骂一句,“你太讨厌了。”
可是他又哭,他摸到了闻命身体上的疤痕,闻命说实话,是被人打的。时敬之就一直哭。
时敬之这天晚上和他说了很多,说自己,说闻命,他说,他们总是给我讲道理,所以我懂很多道理,虽然有时候我体会不到这些道理带来的快乐。我觉得那就是干巴巴的大道理,好烦人啊。他说完了,又说,闻命,你喜欢听道理吗?
闻命不知道,他对知识怀有本能的渴求,但是他潜意识里也怀疑,知识不等于大道理。
他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说的我都很喜欢听。
时敬之摇摇头,这个话题在闻命这里好像得不到答案。
闻命说:“我看到你站在领奖台上,很耀眼啊。”
“我学习很好的。”时敬之凑到他耳边说:“我偷偷跟你炫耀,别的人我都不告诉他们,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成绩都是A+。”
“因为你聪明。”
“也不是很聪明吧。我觉得我很笨,所以我要很努力。”时敬之说:“我好像只会学习而已,其他的我都不太会。”他那个样子有点孤单,闻命挪到他身边,和他肩并肩。
“会学习已经很好了。”闻命望着远处说:“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事情。我们小敬是第一名呢。”
时敬之就这样被他夸赞。
可是他又苦恼地说,“我感觉我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