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01·繁花万镜
“该死的精英和厌女主义?”
时敬之的神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这种高深让苗书感到出离愤怒。而时敬之只是打量他半晌,才淡淡开口道:“你拿着这些攻击她,还不如说她承认这群女子的自主性,当年她因为一篇报告,点明“这群女性在既定凝视和德尔菲诺现行秩序下并非被动承受者,同被引诱堕落的失足理由不同,她们有着现在的人生完全是自愿选择的结果,背後完全是自我实现德尔菲诺市民化和一夜乍富的欲望作祟,甚至她们还会主动出击做出这种选择。”
时敬之冷声道,“当年这篇报告一出,她受到了来自市政厅丶生命伦理委员会丶贝伦大区自治组织等等四面八方的攻讦,甚至有人组织游行在她的车子上喷洒致毒化合药剂。你现在的三言两语又算得了什麽?”
这其实是很矛盾和荒谬的。虽然很多事从未被承认和讲明,但事实上——沈方慈被判为异端,是一个累加的过程。除却她带着阴影的贫困出身丶离经叛道的婚姻丶先锋尖锐的政见……在当年,很大程度上她被审判为“女巫”,是因为她赋予光明街妇女很高的地位。如此,底层审判她与精英狼狈为奸,上层痛斥她同娼妓自甘堕落——
时敬之看着苗书的表情,继续快意笑道,“怎麽,你不也说都是资源的吗?姑娘们是自愿的丶你也是自愿的。”
“你亲口,把你嘴里光洁无瑕的姚月白——随便她是个什麽人,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你亲自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平平无奇!闻命眼看着苗书的情绪由绝望转化为愤怒。而这份愤怒反而成了时敬之的催化剂,他的声音沙哑而冷:“觉得没有办法接受了吗?可是真相往往都很难看,不是吗?”
“在当年的那种情况下,有什麽不可能发生?”时敬之说,“哪怕没有电子扫盲计划,没有沈方慈的一番劝告,你又觉得持灯能坚持多久?她们来的地方本来就是乡野之地,在当地谋生的方式除了放牛就是割草,稍微值钱一些的工作,就是去当保姆丶去餐饮店端盘子丶去娱乐场所当按摩师傅,去当洗衣妇丶做勤杂工丶当个厂妹,买衣服要花很多钱,她们要花时尚的妆容和饰物,当地85。5%的女人都会买基因修复洁面霜丶抗衰老口红丶逆龄眼霜丶微纳米眉笔——你又凭什麽说,姚月白,她不会这麽选?”
“念书?”时敬之盯着苗书发问,“念书能给姚月白改变身份的机会吗?念书有什麽即时见效的结果吗?”
“她们要靠着这种高消费来彰显自己是德尔菲诺一员的身份!”时敬之说,“她们能选的路就是在这里做这种营生!回家当个奴隶般的女人!卖啤酒和做这些事情又有什麽区别?没有区别!她们回家赚的还不如在这里赚得多!”
“那种环境里怎麽可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人?”时敬之不屑道,“愚蠢到家!”
“你指控的缘由,只是不愿意接受,姚月白自己选了这样一条路——你认为这条路要承受的道德审判太重了,所以你要给她找个合理性,是因为姚月白念了书,她有了自我的意识,所以她这麽选——不,我告诉你,无论她有没有念过书,她的潜意识丶她的无意识丶她的欲望丶她的”时敬之说,“因为她对未来有念想。”
“她念过的甚至给她的身份增加了砝码——一个更加文雅丶更有品位丶更拿得出手丶更让人有征服欲的——娼妓。”
他望着苗书的眼睛,微笑着吐出最後的字眼——那没有声音,只是掺杂了恶意和讽刺的口型罢了。
“这都是青春饭。一张录取通知书不能为长远的未来买单,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恋却能解救她于贫困的命运——机不可失,救命稻草就在眼前,聪明人都知道怎麽选。”
“不是的!”苗书想……
要承认读书是错的吗?可是那样他能说服自己吗?
要承认读书是对的吗?可是那他现在又在做什麽?
要承认姚月白的人生选择是对的吗?可是他为什麽那样屈辱丶憋闷丶不忿,想把眼前的屏幕撕碎!
要承认姚月白的人生选择是错的吗?可是谁又该对此负责?谁又该对此买单?她命运拐点之前的那些人,那些所有出现过的人,是不是都该去反思丶忏悔丶痛哭流涕丶悔不当初?是不是该付出代价?可是该付出代价的又有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还没学过和这个时代赋予的焦虑死磕,就已经提前自杀在灵魂三问里。
如今成年的苗书问当年十几岁的自己,他沿着时间轴往前回溯,追问生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十几岁的苗书说我已经死了,是行尸走肉。
二十多岁的他回答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放弃思考。
那个夏天电闪雷鸣,兵荒马乱。暴雨中夹杂巨大冰雹。
监控清楚记录下车祸发生的经过,将要生産的新妈妈自己开车去医院,路况不熟加之疼痛,她看着车窗上的雨水纹,迷失在暴雨中。
地质环境并不好,那天还发生了地震。
姚月白被判全责,被撞的大货车司机躺在医院。
苗书砸破了医院的玻璃门,转而头脑发热,气势汹汹闯进光明街,可是他不知道该找谁,他想找到那个男人,那个让姚月白神魂丧失的男人,可是天地茫茫,人头济济,他陷入一种盛大的茫然。
于是他转而擡起头,望着冲进自己家门的男人,敲断了对方两条腿。
他用了最简单的方式,拿着保命干架用的板砖和拳头。那个男人应该是光明街的常客,瘦弱精明,还带着浸淫欢场的市侩与油滑。苗书眼神阴鸷,男人装出苦脸,笑哈哈张罗小舅子你在干嘛啦…话没说完骤然痛呼。
苗书没关门,後面赶来的衆人眼睁睁看到他直接把砖头拍在男人膝盖上。
那一瞬间,那个误入此间的男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巨大的符号,在他背後有千千万万个男人,他们频繁出入于光明街,无数次讲着浪荡话,轻浮而低俗地打破边界,而在那一刻,他们都是苗书冲锋的对象。
他终于不必再容忍他,不再容忍他们,不再容忍光明街的一切,容忍对方的好色与浮夸。
苗书长得那样瘦小,因为太矮小,很长一段时间里,姚月白努力给他喂鸡蛋。
瘦弱可欺的苗书提起了砖头,对方终于成了一滩泥,如同苗书想象过的那样,生动而真实。
那是苗书对着命运挥舞出的板砖,挣脱了对客人的曲意逢迎丶对光明街的温吞忍让丶对欺凌嘲讽的委曲求全以及,对姚月白的生死同担——
苗书闻到了血腥气,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滚到一旁快速干呕起来,脑海中,血泊里躺着谁,浑身软绵绵,潮湿且弱小。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那个客人挣扎着举起了那块板砖,苗书如同失控的兽,不管不顾扑上去,用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踝上,听到骨裂的声音,他不禁毛孔张开,一身快意。
冰冷的快意劈开脑壳,冻僵了他满脸的泪。
“苗书——”流转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