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夺下时敬之的笔,干脆利落划去一连串的名字,又将笔递进他手中:“我不需要你选。”
“我不干!”时敬之满脸苍白,他抖的几乎拿不住笔,想推开又想到闻命会冲动做事又死死抓住笔不放:“你别这样…”
“闻…闻命…”他眼睛通红,声音低了八度:“你让我没有办法…你别这样好不好?”
一滴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出,失控般顺着他雪白的丶瘦削的下巴滑下来。时敬之似乎也没想到,他下意识背过身去,给对方留下一个笔直的丶倔强的後背。
闻命动作一顿,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看着时敬之不停抖动的丶随着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身体,他的手腕藏在衣袖里,空隙很大,闻命陡然发现对方瘦了好多。就跟当年一样,怎麽养也胖不起来。
他只是忽然想起来,郑泊豪说,他连那个名字都没写完。
他连那个名字都没写完。
也因为那场意外的考试,他的後半生,仿佛落了空。
你可真是要我命了。
闻命呆愣着,痛苦地丶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仿佛看见禁闭在自我定立的法令之内的囚徒,而他因为对方的挣扎而痛。
他忽然感觉全身都在痛,牙齿一颗一颗碎掉,脱落,骨头被一根一根敲碎那样的痛。
被人朝着虚荣心狠狠揍了几下那种痛,他跟着跳上去,踩碎自己的自尊那种痛。
焦灼,漫长,麻木,僵硬。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祝你前途似锦。
可以为你解开缰锁吗?
“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吗?”闻命望着那个挺直克腰板的人哑声说:“你是觉得…害了我,拖累我,所以对不起我吗?”他想到时敬之曾经录下的话,下意识讲:“你为什麽要这样想呢?”
“你本来可以逃走的。”时敬之背对着他,轻声来口,闻命无法辨别他是否在哭,因为时敬之嗓音很沙哑,可是语气又很平静:“…我知道你收集了很多船票,还有一张假护照,你本来可以抛下我…早些跑走的。如果没有这些…”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闻命醍醐灌顶。
时敬之却没有发现这些异样,他停顿一下,把话继续讲完:“如果没有我的话…以後就不会发生那些灾难,哪怕你没有死去,那些灾难原本也是可以避免的。”
“我是自愿的。”闻命低声说:“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哪怕我後来经历了那些所谓的灾难,我一想起那些日子,就会充满盼头,就好像记忆都在未来,只要我奔向未来,记忆就不会消失,所以我要更加用力地活下去。哪怕我後来赚到了很多钱,经历了很多所谓的美好的事,拥有了更多钱也买不到东西,那也依然是我最宝贵的日子。”他强调:“一直都是。”
“你也一直记得,不是吗?”闻命低声说:“你其实也一直记得,那些日子过得很好。”
“我已经忘了。”时敬之说。
“你再说一遍。”
“我已经忘了。”时敬之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道:“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很後悔,如果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我都已经……”
“时敬之!”闻命吼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已经……”
“那你还怕我死不死?!”闻命摁着他的肩膀说:“你不承认你在意?!你不承认你记得?!那你做这麽多干什麽?!”闻命毫不留情戳穿道:“你就这麽宽宏大量!没有私心!你把眼前这个人找回来丶救回来,然後你想,他如果身体残疾,你照顾他到死,如果他心智健全,真好,你看着他独立自由,然後坦然看他离你而去,永远忘记你,把你抛在脑後,真好,好的不得了,你心甘情愿!这个就是你要的结果?!就是你说的好日子?!”闻命狠狠摔了合同:“我他妈不干!”
“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在意!那你哭什麽?!”闻命心里恨死他了,他想他终于弄明白时敬之的想法,时敬之分身有术游刃有馀,他不爱的时候,闻命就是垃圾,想扔就扔。他爱的时候,又遮遮掩掩瞻前顾後。
时敬之是个大瓶子,装心事和秘密向来滴水不漏,最後留给人家神秘莫测深谋远虑的外壳——都是狗屁!闻命痛骂。明明是时敬之自己懦弱无能,最怕被人当做选项面临被人抛弃的风险,为了不让自己处于被动,所以永远不表露真心,最後还可以随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进行指责与审判,随时随地把闻命打入无边地狱,看吧,你这不识好歹的王八蛋。
“你他妈是逼着我当混蛋!”闻命歇斯底里指着他道:“你把老子变成了个狼心狗肺丶无情无义的混蛋!”
他气得不得了,连连痛骂,最後连“我要去找别人!”“我他妈眼瞎看上你!”这种话都出来了。
可是时敬之低着头,没反应,没回答,此後也再没说话。沉默似乎就代表他默认了。
闻命看他这样沉默就火大,在原地转了几圈,“老子不干了!”他一扬手摔门而去:“我去找别人了!”
闻命感觉自己要被气糊涂了。他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失序丶混乱丶难堪,跟窗外持续阴雨连绵的天气一般沉闷。斯拉小镇靠近湖区,铁灰色湖泊如同水阴在视野里扑面而来,闻命喉间肿痛,胸腔仿佛卡住一般疾速起伏,火烧火燎。
他踢开木门,大步冲着远处滩涂遍布的沙滩冲去,准备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这个念头刚成型,就很快被身後响起的声音打破了。
时敬之笔直站在原地,略显狼狈地开口:“…你别走。”
他说:“吵架要吵明白。”
“谁跟你吵架!”闻命盯着面前的湖水说:“我要去跳湖自杀!老子孤儿一个,没人疼爱,不干了!”
“你不能一走了之。”时敬之说:“这对我不公平…这对留下的那个人不公平。”
“那他妈对我就公平了吗?!你凭什麽替我做决定?!”闻命说完发现不对劲,这话怎麽那麽怂,于是继续吼道:“谁要给你讲公平!家里是说理的地方吗?!”
他正在气头上,稍微克制地擡头看向对方的脸,导致讲话几乎无与伦次。他心里懊悔不已,“家里”什麽“家里”,谁要跟你“家里”,搞得好像多亲密丶巴不得示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