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泊豪终于摆脱了难缠的TINA和那群一日不见就嗷嗷嗷叫的下属,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大美人。他很想和美人攀谈,周围几个人聚在一起,郑泊豪便拿着笑话开场。
他讲自己刚刚拍到的一份藏品,几十年前的纪录片数据库,里面有一集在讲动物界千奇百怪的求偶行为。他讲土拨鼠为了繁衍,会在每年的六个小时里殚精竭虑吸引周围的异性,经常惹得雄性鼠类互相大打出手,漫山遍野都是他们干架的身影,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後,会有另一只旁观的雄性土拨鼠趁乱抱得美人归。他又说大多数的螳螂,雌性会吃掉雄性,去获得更多养分,可是她们那麽美丽,被称为祈祷的少女。
最後他说到孔雀,雄性孔雀花枝招展,把自己的尾羽展示给心上人看,他还讲一只叫做山姆的雄孔雀,跳地最欢快,却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获得青睐,以至于负气乱叫。
他频频将目光投向薇薇安的方向,语调轻快,风趣幽默。讲的故事千奇百怪,言语间却又带着一些科研工作者的正经,引来衆人会心一笑。
周围有人被吸引来,忍不住插嘴,说那只叫做山姆的孔雀过于花心,见了一个爱一个,郑泊豪气到想打人,气氛更加热烈,笑声时时爆发,将要掀翻屋顶,这是午夜场的热闹时刻,大家都在笑,有人这时候开口,轻笑点评道:“也不是一定选中某个人,非他不可。”
对方没想到他会开口,又不知他会说出这种话,看他笑,便也笑,对着郑泊豪打趣,起哄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确,孔雀那麽花心,又不是天鹅之类的鸟类,上哪去谈忠诚。”
郑泊豪面红耳赤,衆人哄笑。
气氛很是融洽,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人,他随手晃着酒,走过十三级楼梯,来到人群中。
他直直望过来,仿佛要望进郑泊豪心底,表情严肃,轮廓锋利,整个人气势慑人。
薇薇安开口向大家介绍:“我未婚夫今晚没来,这是我的新舞伴。”她仰头问闻命:“你可以邀请我跳一支舞吗?”
闻命愣了愣,然後笑起来:“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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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是很知性的女士。哪怕态度再热络,一双眼睛看起来些许冷淡,闻命轻易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上流社会人物才有的影子。
言谈间他知道了对方是生物学博士。薇薇安笑着,不着痕迹地提起刚才听来的话题:“你知道,山姆的结局是什麽吗?”
闻命绅士地揽住她的腰,开始今天的第一支舞蹈:“是什麽?”
薇薇安笑意盎然道:“山姆气急败坏,可是他很聪明。他看到周围的情侣们都在发出快活的叫声,这种叫声吸引了更多的雌孔雀飞来。你猜,他接下来会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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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恋了。”
郑泊豪这样说。
仅仅一句话,就打乱了时敬之所有的腹稿。
接下来的话更加唐突,让时敬之完全无法作答。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浑身弥漫着丧气。
时敬之猛然喝下一口酒,硬生生地感受刺痛,他清醒地盯着面前的桌子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们认识了有十多年了。”郑泊豪喝下整整一杯酒,被呛到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
“没有分寸感,边界感,两个人的人生过成一个人的。很多时候都这样,我们家就我一个,所以我总是感觉到寂寞。那时候我会回头看看你,只有你站在原地等我。”郑泊豪低着头说:“很多时候都这样。我其实很讨厌有些人要跟你交朋友,因为我知道,我很难再找到一个真心的朋友。他们都喜欢我的脸,我的钱,从小就这样,人家都说郑家小太子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
“你不是败家子。”时敬之摇摇头,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跟着他重复。他有好多话想和时敬之说,在这个四处乱哄哄的时刻,郑泊豪把脸贴上冰冷的酒杯,逼着自己清醒:“可是我的朋友却不止你一个。”
空气突然凝固,时敬之被困在了坚固的茧中。
“其实你都知道的吧。”郑泊豪垂着头,他眯了眯眼睛,想努力看清杯子里的柠檬片到底有几颗种子:“我有段时间不怎麽找你玩了,我觉得你闷,所以我找了别人一起玩,你总是不加入,别人就说你假清高。”
时敬之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张了张嘴巴,好像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对方的问题,後来他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是。”
“所以我也好烦你。”郑泊豪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所以我总觉得你有好多秘密,我好烦你少言寡语,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一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又会心软。”
郑泊豪是外表很俊朗的长相,一头小卷毛很是孩子气,现在却显得邋遢,刘海全部垂下来,遮住他红肿的眼睛。
时敬之继续沉默。他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麽:“其实也不用心软的。”
时敬之的声音还是那麽冷淡,他动辄钻牛角尖,但是又很会开导别人:“都没有关系的。一个人也可以过去的,生活怎麽样都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好难过啊。”郑泊豪心不在焉地听他的大道理,突然说:“我当时考巡逻官,我特别想当巡逻官,可是後来我发现你没有去。”
“时夫人拦住了我。”时敬之淡淡道,他没什麽表情,就只是浅浅喝了杯酒,这次是冰球威士忌。
“後来在梦想和你之间我选了你。”郑泊豪捂着脸说:“在选择时我想,只是工作而已,我可以放弃,可是我不想和朋友分开。”
“但是後来很长时间内,其实你在怨我。”时敬之盯着杯子,目光久久停留在反射出的灯光上:“我知道的。”
“你知道。”郑泊豪再次抹了把脸,他和时敬之碰杯,彼此陷入回忆。
时敬之看着灯光慢慢散开,慢慢聚拢,周围的人都在大叫,跳踢踏舞,他不得不在大家都停下的时刻开口:“你经常去巡逻队跑,有次要去非洲出差,你给推了,第二次又推了,你宁愿跟着巡逻官去海上看鲸鱼。”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时敬之说。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过了半晌,郑泊豪又说:“我只是发现现实生活和理想的差距有些大,需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我找不到别人身上,我只能怪你。”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然後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能怪你。”
他说着,声音变得颤抖,仿佛接受不了这句话一样。
时敬之看到桌上多了一汪小水洼。
“没有关系。”他说。“没有关系,嘟嘟,你已经陪伴我很久了。”
他想起来那些有些惬意的丶温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们在大山里溜兔子捉蛐蛐,头对头从土地中拔出带着湿润泥土的土豆,一起并肩从学校走回家,互相交换穿彼此的衣服,时敬之的记忆那麽清楚,他甚至能清楚记得工作後两个人莽撞搬运旧档案结果扑了一脸灰,还有那为数不多的几次暴力行动里两人都留下了伤疤,只是他用治疗仪去掉了,郑泊豪的疤痕却还是在的……他们是可以将自己的肩膀与後背与对方接壤的所在。
他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单脚座椅,并排坐在沙发上,郑泊豪扑在时敬之怀里嚎啕大哭,他说“我感觉自己好卑劣,我也贪图你一次又一次原谅我”,时敬之不发一语,偶尔鼓励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的。”时敬之这样宽慰他。
时敬之好像非常适合做一个聆听者和精神导师,他友善地接纳他人的垃圾情绪,再倾吐出最最温柔和耐心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