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时敬之说:“还有什麽问题吗?”
“你很好。”兰先生喃喃,“你……你是很好,事业有成,年轻有为,你还……”兰先生不知为何想到了少年时代的时敬之,他不经意间窥见的。
隐秘又幽微的时光缝隙里,时敬之崩溃大哭着的模样。
他又突然想起方才走廊中时敬之看向闻命的目光,那种复杂的丶却又单纯的丶仿佛无视了所有事物的目光,孤注一掷般投射在某个人身上。
那个时候的时敬之如此显眼,存在感那麽强,就像是那个藏在记忆暗影後的小孩童义无反顾地走了出来,站在光明与人群之间,带着某种真实又疯狂的力量————兰先生只感到心惊。
他後来才明白过来,那样的时敬之太矛盾,浑身充满了反叛与战意,仿佛把原本那个规整又模范的自己完全打碎了。
他看起来那麽偏执,甚至说得上是危险。
兰先生可以肯定,在那一刻,时敬之的心底在燃烧,在传达出轻微的爆裂声,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如同一把点燃的火,肆虐般横行直撞。
还好及时把闻命送去了休息室。
兰先生胆战心惊地换了个口吻,称不上语重心长,只能叫做“老年人”的青春追忆:“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年少轻狂这个词。後来我发现,在回忆里徘徊是没有意义的,反复诉说过去也是没有意义的,失去的时光的确没有办法赎回。”
时敬之赞同,您说得对。
“你能这麽想——”兰先生说:“……你如果真的这麽想……那很好,很好。其实你不觉得,生活就是鸡毛蒜皮丶遍地庸俗,然後大部分人庸碌着妥协退让?其实那些瞬间……我的意思是,很多人把细节当成了瞬间,放大的瞬间,然後瞬间笼罩着时空,变成了现实里的生活。但是时空是流动的,那些细节没有办法掩盖和代替生活本身……”
“是闻命。”时敬之聪明极了,他像是看懂了对方的迂回,干脆一针见血,态度称得上理直气壮:“是他救了我,有什麽问题吗?”
兰先生再次被堵得说不出话。半晌後,他妥协一样讲:“没有问题。”
时敬之冷冷看了对方一眼。
兰先生感觉令人窒息的空气填塞四周,无边无际无止无终。他又换了个话题:“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有次宴会上,你在吃泡泡糖……”
在对方的审视下,兰先生坚持把话说完:“你没有跟父母一起离开,自己留下吹泡泡,吹了很长时间,停车场里变空以後你也没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吃泡泡糖。”时敬之回答很快,在记起细节这些事情上,他永远开啓“好学生”附体模式。
就像那些记忆力最好丶思维最敏捷的优等生,把每个细节丶细节里的每个动作丶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丶那一刻周遭的天气丶周围物体发出的声音完美讲述出来。
他脑子里如同存有一台录影机,帮他记住那些旁人不在意的东西。
其实很多人曾经这样表示过诧异——在同时敬之交谈的时候,他们七嘴八舌,然後在某一刻睁大眼睛,发出“天啊!你竟然记得这麽清楚!我当时也在我怎麽一点印象也没有!”又或者“小夥子记忆力就是好啊!”“脑子好!”“他小时候学习一直很好!”之类的惊叹。
“我第一次吃泡泡糖,在停车场,南门左边有个路灯坏了半月,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海上大厦开屏打广告,上面铺满玫瑰花,然後我眼前飞过三辆舰艇,一辆白的一辆黑的一辆自主喷漆的,装饰带浮雕那种,是那年秋天的限量最新款。”
时敬之把话讲完,语速飞快,如同在和兰先生比拼,看看谁记得更清楚丶说得更准确丶讲得更明白,“原来你看见了啊,我以为没什麽人,不过你看见就看见了吧。”
时敬之讲话稳稳当当,完全没有秘密被戳破的愕然与尴尬。
这倒是显得中年人矫情,矫情到自作多情。兰先生再次被噎住,他的脸上忽红忽白,梗着脖子好大一口气缓不上来。
时敬之很不配合,兰先生半吐半吞,看到他这副模样,时敬之却快速讲话。
“是个孤寂的人。”时敬之和兰先生认识很久了,也打过很多次交道,他平铺直叙说:“其实所有人的评价与我并没有什麽相干,我只是心里有个地方很空。”
他看向兰先生:“而闻命是我见过的最有热情的人。”
他说:“闻命可以填满它。”
他的眼睛坦坦荡荡,完全不怕别人去探究,仿佛在说,这个答案够满意吗?
这倒让兰先生说不出什麽了。兰先生欲言又止。
很多时候,人们和时敬之的对话就在此停住了,他们迈不过去一条看不见的线,于是永远停留在了时敬之身边的边缘地带。
可是兰先生不怕这些。他继续讲,只是换了个话题:“闻命的头痛……”
“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时敬之换了个姿势说:“这只是个意外。”
又来了,那种剑拔弩张浑身戒备的模样又来了,兰先生想。他叹了口气,不赞同道:“这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
“这是最好的方法,你应该看看他的体检报告,所有的指数都在回升。”
时敬之语速飞快,他目光阴郁,向这位长辈再次重复:“闻命,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哪怕你是康复项目的参与人之一。”
说完这句,时敬之又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他不停看表,这是个非常反常且无理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