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情感是一味良药
李拾言发消息的时候,周衍正在监工,因为手伤没有完全好,杨煦坚决不让他开机器,害怕撕裂伤口。
杨煦拿着雕刻刀有模有样地在一人高的木头前来回转,每一步都万分谨慎,生怕在周衍面前出错。
察觉到口袋里有震动,周衍掏出手机看。
他点开图片,绚烂温和的图片与工作室惨白清晰的灯光形成反差,周衍的目光因此显得更压抑。
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也很入迷,入迷到杨煦停下动作凑到他後面看,他都没意识到。
“老板,这是哪儿啊?”
周衍立马合上手机,不冷不热地回他:“丽江。”
“拾言哥给你发的?”
“嗯。”
杨煦没太大震惊,他早就从老板和李拾言的互动中看出俩人关系不简单,老板虽然对什麽人都很冷淡,但都是有分寸的冷淡,该进进,该退退,那是人狠话不多的角色,却独独对拾言哥不一样,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一直在推开拾言哥,但哪次成功了?
外人眼中是妥协,也只有他这个跟在老板身边多年的心腹能看出来,那是退缩。
两人之间绝对有猫腻。
杨煦眼睛亮晶晶的,生出坏心眼一样,说:“老板,小陶姐不是说有两个单子撞了吗,一个是广东的,另一个是云南的,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云南嘛,虽然和拾言哥不在一个城市,但打个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实在不行,买个高铁票嘛。”
周衍看他一眼:“单子的事不需要你管。”
杨煦依然不放弃,他铁定了心要和小陶站不一样的队:“老板,真不是我多管,你想想和拾言哥一起外出考察的都是谁,那是同门的师哥师姐啊。”
“这几年学术圈那点事爆出来的新闻一件比一件炸裂,就前天,我还看到有个人为了发表论文,就是趁着外出考察到广西的一个小山村,一下子把人害死了,理由是不慎跌落悬崖,要不是因为有人看见,然後到网上暴光了,这找谁说理去。”
周衍眉峰聚了聚,似是被说动,神色有些复杂。
杨煦继续不依不挠地添油加醋:“你看拾言哥,他就是拿笔杆子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心眼约等于没有,你让他自己一个人在一群老狐狸里面斗啊?那不得被扒掉一层皮,老板你要是去了,三天两天地露一次面,拾言哥的那些同门就知道他是有人罩着的,你们谁都不能欺负他,否则後果自负。”
杨煦说开心了,手舞足蹈起来,越说越离谱,却充斥着一股自信味:“拾言哥上次找你刻的木雕不就是送他师哥了吗,这次外出肯定也有这人,你想想,你一过去就亮出身份,那拾言哥多有面——”
“闭嘴,”周衍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拍拍杨煦的肩膀,有警告的意味,“你好好刻,我去外面透口气。”
杨煦只能点到为止,拿起雕刻刀,开始闷头干。
杨煦年龄还小,心性不成熟,技术远远达不到出师的水平,现在他只能将木头雕出个大概轮廓,等周衍的手完全恢复,再由周衍细细打磨。
周衍从工作室走到院子,陶叔正在整理地上的工具,两人无声地打了一下招呼。
院子有一半搭了铁棚,周衍的车在里面停着,他从车上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一根。
烟瘾越发重,也越来越难以控制,就像离是开汝城的头两个月,他总是想逃回去。
周衍靠在车边,远处只剩一缕残阳,入冬後的天气格外冷,让他不自觉想起七年前的冬天,李拾言不抗冻,总是等他把手套摘掉,趁着手套还有馀温,立马套上的样子,模糊又很清晰。
周衍缓缓吐出一口白烟,记忆远不如感觉在脑海里停留得久,这场婚宴上的相遇,毫无准备,一下将记忆的囚笼打开,每个笼子,都有李拾言的影子,这些影子指着他,仿佛在谴责——为什麽想把我忘了。
陶叔是小陶的亲舅舅,他不会说话,收拾完工具,走到周衍身边,擡手比几个手势。
周衍和他相处久了,懂得一点手语,递给他一支烟。
一老一少,靠在车边,静静看着星火燃到烟蒂,然後拈灭。
陶叔并不是生来就不会说话,听小陶说是他带着爱人私奔,车子开到山里,山路崎岖,又刚刚下过雨,发生了泥石流。
陶叔的爱人在泥石流中丧生,而他伤到脑神经,再也发不出声音。
周衍共情能力很低,他以前常常理解不了为什麽李拾言看电影总会流一堆眼泪,看漫画总会笑得合不上嘴。
听到陶叔的故事时,周衍想,如果李拾言在,李拾言大概会流出很咸涩的眼泪,在听到发生泥石流时就忍不住哭出声,一边用他的袖子擦鼻涕和眼泪,一边抱怨他怎麽一点儿触动都没有。
就这麽想着,周衍竟然真的对这个故事産生了共情,他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晚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像墨一样的雨浸湿了本该为另一个人服务的衣袖。
在汝城教他刻木雕的老师傅告诉他,他教得了手艺,却教不了一个人刻木雕的情感。
周衍只知道刻木雕是一项手艺活,阅历和技术成正比,却从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原来情感也是修炼的一部分。
他从记事起就开始接触木雕,只是始终不得要领,直到辗转来到汝城,经历生命中最温暖的冬天,他像个沉默的偷窥者,偷到了一副名为情感的良药。
从此木雕有了灵魂,周衍有了心事。
陶叔陪他抽完一支烟,然後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很轻地拍了拍,没有言语,没有交流,只有成年人之间无声的互动。
“陶叔,”周衍又点燃一支,夹在两指之间,“您有後悔过吗?”
如果当初没有带爱人逃走,没有把车开到那座山中,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
周衍是很冷静的人,他喜欢做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情,如果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那麽很抱歉,他会等到概率达到百分之百或者降到百分之零时再做决定。
陶叔眼角的皱纹已经开始堆叠,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早被消磨殆尽,眼白泛出生理性的浑浊。
他看着周衍,什麽话都没有,一个手势指引也没有,只是眼中带着一点笑意地看着他,宽厚的手掌握了握他的肩。
那时的周衍看不懂,只是靠在车边一根接着一根地吞云吐雾,百思不得其解。
他要到很久以後才会明白——
如果连表达爱都要考虑是否会後悔,那心甘情愿简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