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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巧饰僞七十二 她的病情全程由许问(第2页)

许问涯冷眼旁观,云湄视野开始模糊起来,最後一丝强撑的精神,却是看见他倾身过来抚摩她唇角蜿蜒的血迹,语调透着一种怪异的轻柔:“我怎麽可能会让你就这麽死了呢,娘子?别害怕,没事的。”

***

自此之後,云湄度过了相当浑噩混沌的一段时日。她头脑迷蒙,思考不能,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镇日酣眠不止,鼻衄不断。肉|体上的疼痛倒是没有多少,就是身上失了段精神气儿,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人一昏沉起来,日子便流沙一般地不复返。日影月色交替轮转,间或睁开惺忪的眼,床畔静候着的沉默人影突兀从许问涯换作一位女子的影,梳着妇人髻,光致的额头在烛火下白得刺眼,面上担忧之色深重,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巾帕,细致地替她擦拭鬓角的涔涔冷汗。云湄昏蒙间定睛一瞧,这才恍然发觉,在她病倒的这段日子里,何冬涟早都嫁来今阳了。

何冬涟规矩大,入了门子,不再龄玉龄玉地叫,而是改口唤她嫂嫂,浑身上下如嫁人之前那般,妥帖得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惟有眼眸深处添了一抹愁闷之色,云湄压根不消想,根结定然来自她那位荒唐的新婚夫君。

“你醒了?在找七爷罢。”何冬涟挽袖收了帕子,又自托盘上取下琉璃碗,一面一勺一勺地喂云湄喝药,一面说道,“他瞧我来,特特儿让了位置,许是知晓你我自小交好,这才留咱们说体己话。”

说着,有些艳羡的意思,垂下双目,无意识地搅弄着浑浊的汤药,眼睫发颤,“素闻七爷与你鹣鲽情深,早前只当是空茫茫的一句话,眼下百闻不如一见,嫂嫂病下的这些日子,一应起居行止,尽是七爷躬身代劳。我家那位……倘或能做到明面上的举案齐眉,我都该去烧香还愿了。”

云湄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着。这段日子,她的思绪向来都是绞缠糊涂的,纵使凝神细辨,也只能隐约听见几句零散的只言片语——譬如许氏祖训正妻无子不可纳妾,问花访柳亦不被允许,何冬涟却时常能在他衣衫上闻见不属于自己的脂粉气味;又譬如回首敬茶之日,婆母与丈夫都不给好面儿。总之各种难事,不一而足,末了再眼热一番“宋浸情”的姻缘,叹一句触不可及。

云湄听了,并没有纤毫身在其中的飘然与意满,反而站在冷眼旁观的角度,心想,不错,这种姻缘,着实有蛮触不可及的。

她不会傻到当真以为许问涯喜欢自己——她顶的是宋浸情的皮,许问涯倾注的一切关怀与爱意,尽皆与她云湄本人无关。亦不会生出半点就此与他厮守的念头,对于一个小婢来说,比起这般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奢想,莫如想想哪日能脱奴籍,哪个瞬间又能多捞点儿傍身的财帛,以谋吃饱穿暖的後路。

所以这一时半会儿的,云湄实在无法对何冬涟的艳羡与向往,而做出什麽回应。何冬涟每夸一句,云湄心底某处正在堆积的愧疚,就加上一层码,几乎令她生出一种负累的错觉。奇怪从前,诓骗他人时,云湄从未有过这类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堪的沉重情绪。

许问涯入内时,目睹的便是“妻子”面对旁人夸赞的夫妻和美丶燕尔恩爱的话语时,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久病不愈,披着一件素衣挨在床畔,纤细的身子愈发瘦弱,柳条一般不堪把握。乌浓的睫羽与黑沉的青丝反衬出那张苍白得仿若透明的脸孔,整个人颇有一种置身局外的丶近乎冷漠无情的作派。

许问涯见状,立在隔断珠帘外静了片刻,衣袂下的指骨被他捏得交错作响,那是一种切近自虐的力道。久到屋内的人发现了他,一个恍然望来,一个起身退下丶留他们夫妻亲近,他这才松开紧攥的手指,擡步朝云湄走去。

云湄适才打起精神听何冬涟诉了好一良晌的苦,并无多馀的元气再应付人了,动作缓慢地侧躺了下来,目光落下时,铺陈的衾褥下陷,许问涯也在她跟前坐定。他已然妥善地拾掇起发散的情绪,脸上复又透出常有的纯澈的关切,解释说:“眼下交了冬令,底下人伺候不当,娘子受了寒,才这般模样。病去如抽丝,娘子莫急,安心将养着,会好的。”

——这本不该由他来粉饰的丶足够拿来冲云湄发难的情状,终究还是被他就这麽三言两语丶轻拿轻放地圆过去了。

云湄耳畔嗡鸣,听得不甚明晰,只在他每句话尾的停顿中含混地以“嗯”声回应着。她的嗓音病得糯糯的,破碎不成调,间或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几缕冬阳自海棠花窗的棂角里漫进来,她呆呆凝视着,想要汲取这份暖意,身体却跟不上脑子,困在被褥中干着急。

适逢一只温热修长的手探来,枕在她侧脸,云湄下意识贴近热源,蹭了过去,浸了薄汗的发丝在许问涯掌心辗转。何冬涟说得不错,这个男人体贴入微,她只一个眼神,他便参透了她的困境。

她的肌肤温中蕴凉,严丝合缝地枕进了许问涯的掌心里。许问涯垂目谛视,那只伸出去的胳膊绷紧又松开,长指压在她脖颈处搏跳的动脉上,此刻她的命,于他来说仿若囊中物,取之容易已极,只要她死了,这一切如汤沃雪,此一场荒唐,再不于他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屋内阒寂,四下帘幔低垂,细挑的拐子纹落地灯散发着蒙昧的光影,在许问涯一张玉面上不住流淌,将他的神情映得万般莫测,气氛张弓般拉紧。云湄病得意识浮沉,丝毫未觉,枕着许问涯的手心呢喃轻哝,话语破碎不成句。

就这麽过去了半晌,许问涯倏而闭了闭眼,密匝匝的长睫投下深浓的影子,而那片影始终战栗不止。再睁开时,眸色复归清明,他倾下身子,只是轻柔地打横抱起云湄,温声说道:“医工说了,总这麽窝着不好,我带娘子出去晒晒。”

云湄浑浑噩噩,浑然不知方才自己于鬼门关走过一遭,自是由他去了。

承榴按吩咐,在院子里的廊庑下摆上梨木美人榻,冬日的黄绵袄子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驱散骨头缝里的阴凉,云湄被许问涯拥在怀里靠着,精神气儿一经暖阳浸润,到底好上了许多。

许问涯给她当垫子,却也没闲着,偶或绕着她的发丝玩,那力控制得并不得当,险些将她弄疼。察觉她的嘶声,他从思绪中醒神,只好舍下柔滑的青丝,牵了她的指头去耍,十指交扣,时轻时重,云湄身上正脱力,权当他在给自己按摩。

只是昏沉间手腕一坠,冰凉的触感教云湄一激灵,将将阖上的双眼复又睁开,只见不甚清明的视野之中,她的腕子上似乎套进了什麽金灿灿的家夥什。

许问涯仍旧把着她的手指,察觉她睁眼,便干脆牵到她眼下令她细瞧,风风韵韵的嗓音恰巧落在她耳畔,“这是我在大蔚各地的别庄,倘若这京城待得不舒坦,娘子可以挑个温暖些的地方养病——这上头有保康的丶东安的丶永兴的丶还有…洞庭的。”

洞庭二字,果然刺到了云湄的神经。她连脑子都清明了几分,讪讪笑着,道:“夫君身居高位,事务碌碌,我身为许氏宗妇,怎能只顾自己潇洒舒坦,抛家弃夫地四处游逛。这段日子朝中动荡,我只老老实实待在今阳,待在清源居一直等着夫君。”许问涯擡起五指,通了通她睡得乱糟糟的发,唇畔漾开一抹不知意味的笑,“好,这是你答应我的。我每回忙完归家,都能看见你在等我。”

云湄心虚极了,依照计议,她过不多久便能金蝉脱壳了——兴许就是受到下一封江陵来信之际。

她含糊地答应着:“嗯。”并不敢再多许下什麽确切的承诺。

云湄看不清楚东西,自然不能感知到,在这番她与许问涯的交谈中,他另一只手,正正垂在她身侧,大喇喇地持着一份来自吏部的档案,其上罗列着乔子惟的色目与履历。许问涯的指腹擦过出身地一栏的“洞庭”二字,眸光细碎流波,情绪难辨。

少顷,许问涯倏而道:“过不多久,我要往相州过一趟,以处理庶务。娘子若是病好了,陪我去罢。我娘葬在相州,你嫁进门这般久,我都没能带你去见见她。”

云湄隐约记得这事儿两人说好的,是来年清明再去,当时她随口答应,横竖至时候承办的是宋浸情,她早都跑了。现而今旧事重提,她还病着呢,听他这口气,征询只占三成,剩下的意思,是非得架着她提前去……许问涯什麽时候这般不通情达理了?

云湄不大相信神神鬼鬼的东西,可自打和美桥走过一遭,这事儿不得不避讳着。倘或施氏坟头显灵,她这个西贝货该如何自处?当下只能不明不白地囫囵道:“夫君也说病去如抽丝,我眼下这副不妥当的样子,没得母亲见了大觉晦气。还是要鲜鲜亮亮地与她见上第一面,留个好印象才行啊。”

说着,打心底期盼江陵快些来信,偷巧脱壳,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正主。

许问涯笑道:“很快便会好的。”

云湄不知晓的是,她的病情全程由许问涯控制。许问涯希望她难受,她便镇日只能如断手脚丶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侧,睁眼闭眼皆是他许问涯,而与外头的任何人都通不了信。许问涯一旦希望她好起来,那云湄的康复便指日可待——接下来的日子,许问涯请了宫廷御医为她诊治,云湄身上越来越舒坦,眼瞧着能下地,眼瞧着精神气儿回来了。

云湄却压根高兴不起来。惜命如她,头一回开始作践自己的身子,可许宅的医工也不是吃素的,受寒高热那一套治起来甚快,云湄见识了许氏医工的本事,後怕不止,顿时打消了乱吃一些腌臜的药来药倒自己的念头,只好灰溜溜地开始收拾行装,老老实实准备陪许问涯去一趟相州。

不想,也恰巧正是出发这日,江陵宋府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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