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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起身,吕氏先去给婆母请安,然後就去正厅见牙婆。她当了半辈子官太太,见识虽谈不上多高深,但也知道,丈夫被立为皇帝不是什麽好事。婆母古板严苛,丈夫在北梁人手下做官时她就很不满,如今竟还当了皇帝,气得大骂这是叛国忘本丶愧对祖先,坚决不肯搬进宫里。张廷拗不过母亲,只能由老太太住在张宅,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侍奉的人,吕氏只能替丈夫留在老宅,孝敬婆母。但吕氏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熬不动,便请惯用的牙婆入府,想着给婆母挑选两个勤快灵巧的婢女。
牙婆见了吕氏便大献殷勤,夸张地行礼:“奴见过皇後娘娘。”
吕氏扯唇,并不觉得荣耀,更像讽刺。她淡淡擡手,道:“别讲究这些虚礼,带人上来吧。”
牙婆应是,拍手,女子们排成两队,娉娉袅袅走入。吕氏扫过这些女子,深深皱眉:“我让你带勤勉稳重的婢子来,你怎麽带这麽多妖妖艳艳的?身子骨这麽瘦,怕是连火都烧不了。”
牙婆连忙跑到吕氏身边,谄媚地给她锤肩:“娘娘,如今张府不同往日,贵不可言,宫里那麽多年轻漂亮的莺莺燕燕,您心地纯孝,留在老宅侍奉婆母,不得备着些争宠的丫头?”
吕氏一听立马拉了脸,将牙婆的手打开:“你胡说八道些什麽!”
牙婆见吕氏生气,忙跪下请罪:“娘娘饶命,老奴也是想为您分忧。您要是不喜欢,老奴还带了几个粗苯的,略懂些武艺,烧火砍柴,看家护院,做什麽都使得。”
吕氏这才稍霁脸色:“带上来看看。”
牙婆赶紧示意身後的女子出去,再次拍手,进来一队看着就朴实的。牙婆觑着吕氏脸色,不遗馀力推销道:“现在世道这麽乱,容将军攻城略地,这几日又有好几个守备归降,听说呀,现在应天府的兵力足有二十多万了!京城里人心惶惶,留几个通武功的婢女在身边,有备无患。这几日王府丶蒋府都在招护院呢,老奴惦记着您,先带来给娘娘过目,您要是不要,老奴就送去参政大人府上了。”
王丶蒋两家吕氏都认得,她本能觉得不对,问:“他们两家在招护院?”
“是啊。”牙婆口无遮拦,说道,“招的人还不少呢,要通武艺的青壮年,曾有过行伍经历的最佳。”
吕氏不安起来,王家是副相参知政事家,蒋家是枢密使家,虽然兵权都在北梁人手里,枢密使形同虚设,但程序上也是有权力调兵的。
这种关头,他们广招打手老兵,想做什麽?
吕氏心脏扑扑跳动,再无心思选婢子,让牙婆改日再来。杂人走後,吕氏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惴惴不安。她赶紧派人往宫里递信,让张廷赶快回府一趟。
张廷听到老妻传信,以为家里出了什麽事,赶紧回来。他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劈头盖脸就被妻子骂了一顿:“你倒是好福气,一把年纪了还有艳桃花。宫里那些嫔妃好看吗?”
张廷都被骂得愣住了,只觉奇冤无比:“那都是前朝的宫女妃嫔,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还有这种心思?”
吕氏冷笑:“这麽说,等安稳下来,你就有心思了?”
张廷哑然,不理解老妻为何突然吃这麽大飞醋。张廷认怂,伏低做小哄了好久,吕氏才给他好脸色,说:“今日我听说,王家丶蒋家都在招护院,尤其要有行伍经历的。这种时节,他们要做什麽?”
张廷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同在北梁人手下共事这麽多年,张廷太了解这两位同僚了。张廷不由想,赵沉茜能绕过北梁人联系他,那会不会也联系了其他人呢?
是不是王聿和蒋严清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麽,所以才广招护院,保护家宅?
张廷脸上彻底没了笑意,起身来回踱步。他当然明白,历朝历代唯有第一个投诚的才叫从龙功臣,其馀的便是前朝馀孽。尤其他还被北梁人选为皇帝,等赵沉茜和容冲掌权,焉能容他?
吕氏知道张廷有一思考就绕路的毛病,她忍了忍,见他绕个没完,骂道:“别绕了,晃得我眼晕。容冲和那位殿下手段高得很,听说又有好几个守备投诚了,以後咱们家怎麽办,你想好出路没有?”
又有守备带着兵投降?张廷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突然有些後悔拒绝了赵沉茜的条件。
裂土封王,免死金牌,虽不能再入朝为相,但很多宰相为官一辈子,最後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哪能挣回一个王爵来?就当提前致仕了,正好为母亲尽孝。
张廷心里已松动了,道:“你容我再想想。”
张廷回宫,立刻派心腹去查,得知王府丶章府确实在招揽护院,至于他们此举意欲何为,是不是暗中投靠了赵沉茜,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承认。张廷心事重重睡下,半夜隐约听到有人喊“容将军进城了!”,他吓得惊醒,发觉只是幻觉。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他这个皇帝没什麽实权,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皇帝,但此刻,他突然想去垂拱殿看看。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的地方,在夜色中,也不过一座寻常宫殿。时辰还早,宫人们尚未起身,宫廷显得格外空荡。张廷进入垂拱殿,传国玉玺就静静放在桌案上。
他小心翼翼端详这块得了大造化的玉。它原本在赵国国君手里,秦破赵,得和氏璧,统一天下後雕为传国玉玺,张廷抚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字迹清晰如昨,汉朝王太後掷出来的缺角也好端端被黄金包着,怎麽能想到,它已经历了那麽多坎坷,无数帝王将相丶风流人物在它的见证下灰飞烟灭,最後,谁也没有真正拥有过它。
张廷微微叹了口气,仔细将玉玺放好。他回头,看到了堆积在御案上雪片般的战报。
他翻了翻,看到定陶丶济阴丶陈州三地守备率衆杀梁人,开城门迎接容家军,百姓夹道欢迎,声鼓震天。
容冲是镇国将军府幼子,赵沉茜是前朝长公主,他们本就占礼法优势,前几日又阻止了汴渠决堤,救无数下游百姓于水火,兵权,民心丶道义俱占,不止定陶丶济阴丶陈州三地,恐怕汴梁百姓也翘首盼着他们入城呢。
大势已定,人不过沧海浮游,如何能和天命争呢?张廷叹息,用红绸盖上传国玉玺。
午时,这次张廷是一个人出现在遇仙楼,笑着道:“我来赴约,劳烦帮我通传一二。”
然而,这次刀疤女子见了他却格外冷淡,仰着鼻子说:“两日前殿下诚心招纳贤才,你却犹豫不决。今日再谈,晚了!”
张廷一听慌了神,忙道:“我手上有传国玉玺,许多事都方便。女侠也为我行个方便,烦请通禀殿下或容将军,我想与他们二位亲自谈。”
离萤还是冷冰冰的,道:“殿下有许多事要忙,哪有时间和你浪费?容将军说了,王爵已经没了,只有侯位,邑千户也没了,爱要不要。凭应天府的兵力,你们真当汴京守得住吗?再不谈他可懒得白费功夫,直接打到皇城里去见你!”
“别别。”张廷听到异姓王成了侯,懊悔丶害怕丶着急交织在一起,他怕再谈脱了鸡飞蛋打,咬牙道,“我同意。接下来如何行动,还请容将军示下。”
应天府里,苏昭蜚听到海螺传回来的对话,佩服地对赵沉茜拱手:“厉害。你怎麽知道他会服软?”
传言中非常忙的赵沉茜抿了口姜茶,漫不经心道:“人非圣贤,有七情六欲就有弱点,只要找准弱点,攻心可比攻城容易。他惧妻如命,所以我就从他的妻子入手,在假消息中掺入一些真消息,等他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身就已信了三成,待他回去验证,发现定陶丶济阴丶陈州确已归降。确认了一点是真的,他就会觉得全部消息都是真的,他害怕被王聿和蒋严清抢先,我们态度越冷淡,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焦急之下会同意我们一切条件。”
苏昭蜚听着啧啧称奇,略带些同情看向容冲。容冲完全不觉得娶这样一位厉害娘子有什麽可怕的,嗤道:“给他侯位还是给多了。”
“我们的目标是汴京,有了都城和传国玉玺,才算受命于天。”赵沉茜淡淡道,“欲成大事,就要有容人之量。一个闲散侯爷而已,我们养得起。”
容冲无条件听赵沉茜的话,茜茜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容冲起身:“你和他继续演戏,我去整兵。”
容冲擡眸,眼中似有千军万马,志在必得:“复国之战,在此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