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很多事。
燕王军入城,姜玺践火身死。赵仲德以百官之首伏请燕王登基。等三辞三让的流程走完,除夕已过。新年第一线曙光从天边浮现时,姜敏登基,改年号归义。因为北境二王不归,辛简部又在虎视眈眈,南方水患刚过百姓贫苦,姜敏命免去登基大典仪式,一任诸类精务简政,给百姓生息休养。
姜玺是自命为帝,新帝登基便命废姜玺帝号,废帝皇後中京破城时战死,二人只有一子,年九岁,新帝命不再牵连,封其子尚德王,姜玺夫妇仍然以亲王之礼下葬。
燕王府军校干部们毫无悬念补入院阁诸部,门阀世家各有沉浮不必细说,只有西堤魏氏最为瞩目,皇帝不等叙功,第一道旨意直接册封三个——先帝内阁宰辅魏煊封一等安远公,先帝内禁卫都督魏磷封一等忠肃公,魏行俭从三等郡公连跳五级封一等文靖公。前两个都当年先帝亲自贬出中京的,人也已经死了,不提。魏行俭这麽一点年纪至人臣之极——引得朝野侧目,无不议论魏行俭必是相王人选。
西堤显赫,至此已到极处。
又命燕王禁军都督林奔出任辅政院辅察司总管,主持清理废帝遗孽,废帝旧臣自赵仲德往下,不论官职大小爵位高低一律纳入廷狱过审,废帝时期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的,准许上书陈情免罪。
虽然都入了狱,能得皇帝信任的,走一个过场便能出狱回家,剩下的要麽老实上表陈情,要麽扛住廷审——
除了虞青臣。莲台大火,昭阳殿近旁数重宫殿有损,近宫十三台乱成一锅粥,根本住不得人。皇帝仍在未央坊驻跸,无人知晓宫闱深处,废帝阁臣虞青臣非但不曾入廷狱一日,还一直与皇帝同居同食——只是他始终神志不复,什麽也不能知道。
期间数度呼吸断绝,全靠孙勿施救。孙勿寸步不离在旁守着,直熬得眼圈发黑四肢疲敝。便到新年第一日皇帝登基,虽免典仪,但祭天祭祖召见诸臣的必要过场全部走完,也用了一整日。
姜敏回府便见孙勿的族侄孙凛守在廊下煎药,“孙勿在里头?”
“师叔睡去了。”孙凛道,“熬了这麽些日子,实在累得不行。”又忙着解释,“大人无事了,臣在这守着也得。”
“他醒了?”姜敏应一声便往里疾行,掀帘见男人平卧在榻上,双目紧闭,张着口,艰难地喘气,额上垫着冷帕子。她看一眼便皱眉,走到榻边探手贴住男人脖颈——滚烫,“这是无事?”孙凛道,“眼下烧热是寒症发散,已无性命之忧——陛下看着,是不是比前些日强?”
是比前些时浑身发凉气若游丝时强——至少像个活人。姜敏不言语,孙凛便道,“陛下放心,臣守在外间,这等热症臣能处置——师叔缓过劲就来。”他见皇帝无话,便退出去。
姜敏除去外裳,倾身坐下。这麽些时日昏睡,只能强行灌些汤药,北境磨砺的一点可怜的根骨烟消云散,眼前人薄得可怜,仿佛碰一下都要散了。姜敏摸一摸湿巾子变热,另换一条冷的给他搭上。男人有所觉,昏沉中侧首躲避,姜敏握住男人下颔,不叫颊上膏药蹭在枕上。
男人皱眉,便睁开眼。姜敏猝不及防同他对视,这麽长久的分别,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她有一个片时的慌张,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只能僵滞地看着他。
男人怔怔地,艰难张口。姜敏问,“怎麽了?”便附耳过去,男人枯涩的唇触在她耳廓,有粗粝滚烫的触感,姜敏仔细分辨——
久一点。
“什麽?”姜敏俯身,掌心扣在他颈畔,安抚道,“什麽久一点?”
过高的体温熏得男人睁不开眼,瞬间盈满苦涩的泪意,他在她掌下闭目,泪珠漫过他烧得发木的面庞。他强撑着一点意识,艰难道,“殿下……别走……这次,久一点。”
“我当然不走。”姜敏眼看着他的眼泪漫过药膏,混作一片泥泞——等会要重新上过。“这次是什麽?”她说着心中一动,“上次又是什麽?”
“就是上次。”男人勉强撑起眼皮,“我总是……看见殿下……殿下在那里……上次,我叫你……就走了……太短,太短了……”
“你总是看见我——”姜敏道,“这些天——你都能看见我麽?”
“嗯。”男人喘着气,艰难道,“殿下……太短了……”
姜敏想一想,“你看见我时,我对你好麽?”
男人怔住。
“竟不好麽?”姜敏含着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以後要对你好些。”便觉臂上一紧,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指尖掐作青白色。
姜敏正搭着他,感觉男人指节用力到战栗。转过头,男人掐着她,拼命地往上擡起胸脯,却不能移动分毫,白皙的颈项拉作一段僵硬欲断的线条。男人口唇发颤,双目通红,他想说话,急切中却只发出一片凌乱的喉音——额上的湿布巾随着动作坠在枕上,洇出一片深色水痕。
姜敏合身过去,拢住肩臂将他掩入怀中,感觉男人烧得火盆一样的面颊便贴在颈畔,他不是冷的,这麽烫,有属于生命的温度。
男人贴着她,感觉自己被她拥抱,触感如此真实,是任何梦境中都不曾拥有的。他的视线没有焦距,怔怔地投在眼前虚空里,试探地叫她,“殿下?”
“怎麽?”
“是……殿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