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心草酷似知春的脸上有逼真的表情,刺了燕秋山的眼,于是他扭脸要走,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见那垂死时都在思念的声音颤抖地说:“老燕……是我让你难受了,所以你要报复我吗?”
燕秋山一震,抬起一半的脚僵住了。
“你赢了……算你赢了好不好?我……我真的疼……你伤过多少心,我都还给你吧,”知春喃喃地说,“我一开始就不该往人间凑,不该打扰你……”
燕秋山掉头大步向他走过来,一把抱起雪地里通心草,挺拔平整的肩膀如山陵崩,他眼角有湿漉漉的痕迹:“闭嘴!”
也可能是雪留下的。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那一人一偶走远,又不知过了多久,巡夜的外勤已经有些倦怠。雪歇云开,星月隐没,天上只剩下一颗启明星,在日月不接时分孤独地留守。
宣玑忽然忍不住说:“陛下,我当年……有一句告别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你还想听吗?”
盛灵渊悄无声息,像是已经睡着了。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三千年了,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宣玑没得到他的回应,也不在意,他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眉心族徽红得像个诅咒,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陛下。”
盛灵渊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那片刻光景,他想,幸亏他没有心了。
宣玑等了大概有一辈子那么久,听见旁边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多谢你。”
两人再没有动静了,从容不迫地,他们算是给当年戛然而止的情分续了个圆满结局。
“原来如此,”盛灵渊姗姗来迟的晨曦里想,“老师,咱俩可都没赢。”
他与丹离先是相依为命,后来又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好多年。隔着三千年,依旧默契十足。
宣玑把前因后果一说,陛下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跳赤渊自尽那天,机缘巧合,赤渊里凑齐了“骨”“血”“剑身”和“生祭”,满足了重塑天魔剑的条件,让宣玑重塑了剑身,这已经很清楚了。
但盛灵渊之前一直想不通的是,宣玑是怎么跟赤渊大阵搅在一起的。
按道理说,剑灵之身是金铁之物,“骨”和“血”之类都属于仪式用品,祭过剑炉就没用了,炼完剑以后是要被剩下来的,可赤渊大阵里的朱雀骨竟被炼化成了宣玑的一部分,赋予了他克制群魔的朱雀离火,同时也把他的存亡跟赤渊绑在了一起。
这显然跟重炼剑身的过程没关系,问题只可能出在丹离的那段神秘口诀上。
果然,丹离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剑灵。
其实当年被逼宫断剑,盛灵渊猝不及防之外,其实也是没想到丹离会舍得向天魔剑下手。
毕竟丹离是朱雀神像,小玑是最后的朱雀天灵,两人也一直是以师徒相称,盛灵渊其实能感觉到,比起自己,丹离更偏心剑灵一些。
假如丹离是早知道天魔剑灵的秘密,那么他先是设计销毁天魔剑身,随后又阻止微云坦白真相,是为了什么?微云是怕他死了,人族继任者会容不下高山人,丹离肯定没这个顾虑——他老人家应该只怕这魔头死得不够透才对。
再有,涅槃术也是丹离留下的。
宣玑学东西有点不求甚解,向来是只管实用、不问出处。因此他至今都不知道,“涅槃术”并不是通心草人偶之类什么人都能学的小把戏,那是不死鸟朱雀一族的不传之秘。
所炼的涅槃石在古书上称为“死生之物”,要是按“天地术规”的规矩看,至少是“类同生死”一级,跟炼器是同一个级别。这也是宣玑炼的涅槃石都那么不结实的原因了——他自己是“赋生而生”,但身体还是器灵身,理论上,他没有施展这种级别术法的资格,勉强做的东西肯定都是伪劣品。
宣玑杂而不精,但丹离不会不清楚涅槃术的等级。
那要不是他老人家脱裤子放屁,留下涅槃术就为了消遣守火人、消耗朱雀骨——只可能是丹离也没料到,好不容易砸了天魔剑,将宣玑从剑身里放出来,阴差阳错,他居然又变回了剑灵。
按照丹离本来的计划,宣玑这最后的朱雀天灵,很可能是朱雀一族复生的关键。
朱雀灭族,当年全族上下只剩一枚只有蛋白质没有灵智的“天灵”蛋,那不是外力能孵出来的,所以丹离只好迂回着给天灵“降级”——利用天魔祭将天灵炼器赋生,生出灵智,再在这个灵长成以后砸毁剑身,设计他替换朱雀骨阵的阵眼,成为“守火人”。
这样一来,等于宣玑虽然不是完整的朱雀,先成了赤渊的实际看守人,有了朱雀的权与责。
其实自古有传说认为朱雀就是赤渊孕育出来的,神魔本是同源。只是后来人族把朱雀神鸟捧得太高,这么说未免对神鸟不敬,就不再传了,这些秘辛丹离都讲过。
宣玑自以为保住的是他的心,其实是丹离利用他保住了世上最后的朱雀血脉,那么等他这“半个活赤渊”最终归于真赤渊,赤渊就完整了。届时“神血”“魔源”“朱雀魂”齐齐整整,恰如洪荒之初——赤渊会孕育出新的守护神。
到时候一枚涅槃石洗清前世今生,宣玑除了这个名字,什么都不会记住,朱雀一族会浴火重生。
帝师……算无遗策啊。
盛灵渊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他刚离开东川那一年,和丹离下的半盘棋。
那时他青春年少,还有不可思议的天真和愚蠢。他与丹离隔着一张棋盘相对而坐,一面手谈,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丹离说人皇登基之仪。丹离在说什么,他没听进去,棋也下得乱七八糟,后背绷得太紧,腰都疼了。
丹离看出了他不自在,就掷了棋子,温声问道:“殿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