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追坐在甲板的长椅上晒太阳,出于对自身28岁年龄的尊重,他戴了一顶帽子作为防晒,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反光。
1930年的道路很长,想要跨越大洲,就得坐至少一个月的船,却依然有那么多人在大洋上来来往往,
“我回去这件事,最对不起的就是您,妈妈,您在苏黎世过了这么多年,武馆也开得稳定,就这么闭馆和我一起回乡,往后还不知多少动荡。”
秦简端着果汁坐在他身边,语气豁达:“这都是小事,我这辈子吃过苦,享过福,如今到了可以打棺材的岁数,只想陪在你身边,等我没了,正好能葬在老家,骨灰一半陪父母,一半陪你阿玛。”
“而且我有问妈祖,我们老家在闵福嘛,对着神仙掷筊杯,一正一反是圣杯,就是神说可以,两个都是正面就是笑杯,神也不确定,你可以再掷再问,两面都是反的就是阴杯,神说不行。”
“你外祖和大舅、二舅们出发去参加义和团前,就掷了三次筊杯,两个圣杯,一次阴杯,他们去了,这次我也掷了三次,三次都是圣杯,这说明妈祖娘娘已经同意了,你回去是对的,妈妈和你一起回去也是对的。”
秦简是在欧洲掷筊问神,但妈祖还是给了她三次圣杯,不愧是妈祖娘娘,信号真好。
秦追起身走到船沿,对海面拜了拜:“那就谢谢妈祖了,这一路艰险,还请您多多保佑我们。”
要回国这么大的事情,秦追在梦里也和秦欢说了一声。
秦欢看着秦追过于年轻的面孔,神情恍惚一瞬,随后便发现秦追的眼中含着忐忑,似是怕自己提出反对的意见,可他怎么会反对呢?
有时候人生需要做一些不那么聪明的抉择。
“我失去你的时候也是28岁,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现在想想,28岁还很年轻,还有无限未来,在这个年纪,做什么都来得及,因为你还会冲动,还有热血。”
秦欢伸出手,轻轻抚摸弟弟的脸颊,年轻人的皮肤柔软,没有一丝皱纹,生机勃勃的,逐渐长开的五官褪去稚气,清艳优雅得像一只已经羽翼丰满、即将展翅的白鸟,即使换了个时空,他的弟弟也长成了如此优秀的模样。
“我能给你的只有支持,你要小心。”
秦追靠在哥哥宽厚的手掌上蹭了蹭。
“我会的。”
他们的梦中交流比以往更加频繁,有时一周会见上一次,有时隔两三天就在梦中相会。
梦中的场景如果只是秦追所处的轮船,未免太过单调,有时秦欢也会让秦追看看他所处的地方,他是00年出生,如今56岁,2056年的世界变化很大,有的地方开始接近赛博朋克,对秦追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秦欢的梦境总是空旷无人,只有日新月异的城市矗立夜色之中,霓虹灯光无法让这座城市变得热闹,秦追不由得想,在这样的城市会有多少寂寞的人。
秦欢也带着秦追看了他开设的养老院,里面的活人护工并不多,AI操作的护理机器人是主力,秦欢倒是没有住养老院的需求,他自认还没到那个年纪,也没有三高等麻烦的基础病,不如趁着身体还算健康多走走。
秦追问哥哥:“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好吗?”
秦欢反问:“你觉得你的那个世界会变好吗?”
“我觉得会。”
“那我这边也会。”
秦欢搂住秦追:“还记得我带你看过的《大独|裁者》吗?卓别林拍的那部,他因为这部电影被政府迫害不得已逃去瑞士,直到七十年代才重新踏上北美的土地,那部电影距离你只有10年了,我希望你可以活到看到那部电影的时候,重新看看片尾的演讲。”
秦追看着哥哥真挚的眼睛,听着他的声音。
“那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讲之一,你可以再看看,你应该再看看,无论世界如何糟糕,我们都不要失望,要有面对一切不幸的心理准备,然后活下去,好吗?因为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奇迹。”
秦追微笑着说道:“放心吧,欢欢,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坚强了。”
这次梦中对话结束后,轮船在津城的港口靠岸。
郎善贤和郎善佑都等在港口,如今他们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了,见到秦追时的目光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亲热,让秦追想起他们才见面时,自己是走路都不利索的幼童,而他们也还是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见了秦简,他们齐齐上前鞠躬:“请大嫂安。”
“两位小叔子,咱们多年未见。”秦简还了一礼。
这些旧礼是三个清朝出生的大人骨子里留存的一部分,他们不想改,也觉得没必要改。
秦追也上前行礼:“二叔,三叔。”
帮秦简提行李,两人走在前头,秦追跟在后面,一路到了三叔郎善佑在津城的院子。
郎善佑扯秦追:“你让那个秦三爷送来的箱子就放地窖里,我们直接把入口给封了,那儿现在用地砖盖着,谁来都不知道,你想好怎么处理了没?”
怎么处理?过几年直接送延安,还能怎么处理。
秦追回道:“我心里有数,先存这吧。”
郎善佑:“嗨哟,你有数就好。”
他们在津城并未久留,很快就去了廊坊,拜祭已经去世22年的郎善彦。
秦简买了两百斤的纸钱和各式金银元宝、纸马纸牛纸房子,和秦追一人一个扁担挑了上去,郎善贤和郎善佑倒是想帮忙,可惜两个文弱的小大夫拗不过两个练武的大佬,光是爬山踩台阶都喘气。
秦追好心劝道:“二叔,三叔,你们好歹练练慢跑,把体力提上去吧,实在不行练练自行车,不然等到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们这样可怎么办呐。”
两位叔叔缓过劲儿来了,他们才一起把那些纸钱都烧了,忙碌了一天,下午到附近的房子里住下,这儿的村民人都不坏,帮秦追看着那老屋子,逢年过节去打扫一番,还能住人。
那是典型的乡下老院子,青砖瓦房在当下国内已算体面,周围搭了土墙,天黑了以后,很多人家点不起灯,便早早的睡了,但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有衣服穿,没有那种家里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的窘迫,因而是附近比较殷实的村落。
这份殷实,是这附近的地儿的地主不收租子,反而愿意贴钱送那些青壮去城里上学、到铺子里学手艺,才让那些最初以流民的身份抵达此地的人家年景一年好过一年。
这些人家对秦追一家人也很友好,特意送了鸡蛋菜米过来,秦追给了钱,秦简撸起袖子切菜做饭,她多年没碰农村土灶,竟也没忘了曾经练过的手艺。
只是在烧火的时候,秦简不经意间想起自己和郎善彦在一起的时候,家里也是用这样的灶台,和洋人的烤炉不一样,但做出来的饭菜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