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况烟推门进来,叶烛发自心底地对况烟笑了,他未曾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人付出努力,并希望得到认可与褒奖。可是况烟回应的笑很勉强,叶烛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这是他第二次感到挫败的情绪。
叶烛送走况烟,然後呆愣在原地,心里翻腾起汹涌的思绪。忽然况烟又推门进来,提出要和自己一起睡。叶烛突然相通了,自己和况烟的关系并非“亦师,亦父,亦兄,亦友”,而是:非师,非父,非兄,非友。简而言之,自己应当陪况烟睡觉。
“满足了?”“对不起。。。。。。”叶烛捉着况烟的手,抚过脖子上一条条浮起的细长牙痕。
叶烛面对况烟的索取不加阻拦,他允许况烟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自己身上。况烟释放完内心的情绪,轮到叶烛对况烟进行撩拨。叶烛所有的行为都有明确的目的,唯独当下没有,叶烛也不知道为什麽要问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麽要捉住况烟的手。
之後叶烛回归了正经的模样。叶烛没有直接告诉况烟,是自己刻意磨练况烟,以便今後况烟独自运筹帷幄。毕竟叶烛自己都不知道况烟的智谋将要用在哪里,叶烛只能模糊地感受卦象的指引,不清楚具体的事宜,自然也无法告诉况烟。
所幸况烟十分聪明,叶烛的话只需要说一半,况烟就能自己理解全部。叶烛觉得况烟既可惜又可怜,于是他隐晦地透露是李二向尤桐告密,导致谋划失败。叶烛知道李二的底细,况烟还不知道,因此叶烛没有挑明来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叶烛也准备睡觉了。
“叶少侠,喜欢我重一点还是轻一点?”“嗯?什麽。。。。。。”叶烛喉头动了一下。
两人都在等待冬至的到来。期间叶烛愈发明确了自己对况烟的感情,但是越明确叶烛就越要躲避。叶烛不得不躲避,否则他会撞得粉身碎骨,否则明天的他将会啃食今天自己的尸骸,否则况烟将会被叶烛撕成两半。
眺望万家灯火,叶烛对况烟说:“你不仅是我唯一重要的人,更是唯一的具体的人。”其实哪有这麽复杂:你是我唯一爱的人。但是叶烛不敢对况烟明说,他在躲避这种明确,他只能把自己曾经的想法透露给况烟,隐晦地表露爱意的来路。
叶烛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况烟手里。灾厄是烛照所培育的天灾,其中蕴含了烛照的心血,烛照受伤等同于叶烛受伤。灾厄被重创,叶烛随之受到损伤。原本灾厄的残馀是叶烛用来滋养自身的,但是这道白光飞入了张隅的眉心。叶烛没有放任张隅走向卦象所昭示的死亡,他用自己生命垂危换来张隅的存活。并非叶烛救了张隅,而是况烟救了张隅。
这完全是叶烛布局之外的事。尽管叶烛不会死,但他如果耗尽生机,再次醒来的就是烛照,这意味着叶烛的谋划付诸东流。但是叶烛愿意把自己布局的关键交给况烟,他对此没有任何准备,他醒来的唯一指望就是况烟。
叶烛于昏迷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亲眼见证了道与无的□□。一种视之不见丶听之不闻丶搏之不得的感觉如同海一样从周围涌现出来,转瞬之间像潮水一样褪去。虚无并不牢靠,或者说祂尚且友好,只像泥潭一样给予阻力,而非绳索一般牵引拘束。虚无不再摧毁那座山,也不再驱散那片海,但是山和海愈发雄浑和汹涌。
叶烛撑着小舟,划过无尽的岁月。他看到人在天地间擦亮第一束火星,又在漫漫长夜里争相赴死,人用了数个世代走出山洞,又用了数个世代走回山洞。当人开始仰望星空,将自己与远古的星辰比肩,此时沧海才流淌出它的第一颗水珠,白云才变幻出它的第一缕细丝。叶烛看过了无数次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时间不由叶烛掌控。时而极慢,慢到叶烛观摩蚂蚁筑起大厦,时而极快,快到星辰轮回,潮涨潮落,不过几息。叶烛探出手掌,想要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不论是人的历史,还是人的交流,抑或是人本身,但都无法实现。叶烛终于感到慌乱,他脚下的土地开始融化,他上升到虚空之中,看到大地变成汪洋。他背後的虚空也不牢靠,星子开始坠落,把天幕拽出一个个破洞,虚空千疮百孔,露出苍茫的大地。
叶烛重重地摔到大地上,他被甩入大地的内层,从里向外观察着人的行踪。他看到一双双脚踩在大地上,这些脚穿上了草鞋,然後是皮靴,然後是车轮和马蹄,最後变回了光脚。叶烛试图离开大地,他拨动周围的泥土,骤然间山崩地裂,没有脚也没有人,只剩满地白骨。
天与地交替更换,叶烛不仅看到了世事的变迁,更看到了时间本身的兴衰。叶烛已是满头白发,他感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已然与天地同寿,因为天地将随他一起灭亡。但是叶烛看向自己掌纹杂乱的手掌,自己真正能在世间留下什麽呢。
什麽也没有。叶烛突然挣脱时间的摇篮,他不顾一切地向後奔跑,向着时间的源头跑去,那里有等待他的人。那个人屹立在时间长河的源头,那个人尚且不认识自己,是自己经历完了一切,逆流而上去拥抱他。但他就是会等待自己,仿佛他已经认识了自己,他在默默地等待自己和他拥抱,开啓属于他们的故事。
“况烟!”“我在,我在。”
“叶少侠。。。。。。满足了?”“我是不是该说对不起?”
叶烛不再躲避自己的情感,他热烈地与况烟相爱。就算他要自戕,他要斩道,起码不是现在,起码不是今天。叶烛带况烟去看雾凇,跟况烟一起烧火做饭,和况烟一同攀登山峰,与况烟一齐泛舟湖上。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且惜春夜。
仲春时节,况烟对叶烛说:“我也觉得美好的事物是感同身受的原因,而不是结果。”叶烛回想起自身,最初自己想要以自戕斩道,就是因为读了那首中秋的诗词。这无疑是最生动的例子,美好的事物唤起叶烛内心对美好的认同,是原因而不是结果。
当况烟问起叶烛在想什麽,叶烛从未欺骗况烟,当下也不会破例,叶烛思维灵巧地想起一句道法,以此解释给况烟听,他固然没有说真话,但至少不算撒谎。况烟听完回以道法,并未向深处追问。
来到暮春时节,叶烛和况烟一直恍若居住在世外桃源,世俗的纷扰终究还是侵入这里。况烟知道了兵燹的来临,数着山间的灯火。叶烛感到一种急促,他必须赶在况烟发现兵燹的踪迹前说出斩道的目标。因为叶烛意图敦促况烟独立做出决定,不要受到时局的压迫。叶烛希望况烟是自己决定要去斩道,然後投身于消弭战火,而非为了遏止战争,被迫选择斩道。
况烟对叶烛说,我们先不去想这些好不好,我们还是回到以往的生活。
叶烛心中几乎热泪流淌,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答复。只要况烟不选择离开,他就能一直陪着况烟,直到与况烟白头偕老。叶烛一天不回蓬莱,烛照一天不会醒来。这位上古的神祇沉睡几千年也不算奇怪,如此漫长的时间足够叶烛陪伴况烟走完一生。虽然这代表着叶烛的谋划化为泡影,他再无可能斩道,但他愿意背负这份沉重的罪,为了更加沉重的爱。
你感到厌倦了吗,你感到厌烦了吗,你要离开我了吗。叶烛在心里问况烟。
随着白鸽的到来,两人即将走向最终的决定。叶烛把选择交给况烟,但是他没有向况烟展示选项背後的含义。叶烛只想让况烟遵从本心做出决定,就像彭祖当初对叶烛说的一样。况烟後续的话激怒了叶烛,况烟竟然俯首于所谓的天意。倘若顺应天意,叶烛就不会逆天而行,以自戕斩道;倘若顺应天意,叶烛就不会抛下一切,与况烟相爱;倘若顺应天意,这对因缘际会的璧人,不会如此无可奈何。
“不要相信什麽天意!况烟,重要的只有你的判断,一切只取决于你。”
叶烛看到况烟的神色不断变换,他能读懂况烟的神情,跟随着况烟陷入回忆。过去的日子像一簇平行的书页,叶烛在此端,也在彼端。不同于况烟的回忆,叶烛的爱来得太迟了,直到从昏迷中醒来,他才敢热烈地与况烟相爱。
叶烛面颊上划下两行清泪,况烟正要伸手给叶烛抹去眼泪,才发现他也已然泪流满面。
叶烛为了安慰况烟的情绪,用稻草按照大衍筮法卜卦。叶烛所想的是况烟接下来旅途是否顺利,卦辞是利有攸往,意思是往前有利,这是吉利的卦象。所谓吉利,直白地说,就是况烟能够承接人皇气运,以此斩道。
况烟学着叶烛的样子开始卜卦,得到的卦象是天风姤。叶烛不用询问就能猜到况烟所卜算的内容,姤卦本身与姻缘相关,况烟卜算的大抵是自己与他的感情是否顺利,或者姻缘是否会有好的结果。
叶烛对况烟说出唯一一句谎言:“虽不知你卜算的是什麽,但大抵是好结果。”
姤卦的卦辞是女壮,勿用取女,意思是梦见女子受伤,筮遇此卦,不利于娶女。叶烛自然能读懂卦象,姤卦绝不算姻缘里的好结果,说是最差也不为过。不过卦象反而昭示了叶烛谋划的结局,他会坦然地把自己的性命交予况烟,让自己死于况烟之手。
叶烛对况烟说了仅有的一次谎话。两人相拥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叶烛于洞府前送别况烟,他解下佩剑相赠。
叶烛转身回了洞府,留给况烟一个背影,他知道这就是永别。
待到况烟走远,叶烛饮完最後一坛酒,慨然奔赴谋划的结局。
叶烛所有的爱,都留在了逝去的百日春夜。
【後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