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吕天看准机会,接着尤桐的问话发起攻讦:“而且,你这个冒牌神医恐怕不知道吧,灾厄并不直接致人死亡,人都是因为不能动弹,活活饿死的。你挑的这几个人,一点饿死的迹象都没有,到底还是露馅了吧!”
“此外,我能证明这个姓况的从来没有受我指使。。。。。。”吕天话说一半,尤桐摆了摆手,吕天识趣地闭嘴了。尤桐给过吕天一次机会,吕天没有把握住,最终诉诸武力,尤桐不打算施舍给吕天第二次机会。
况烟假装被问住,思考片刻後回答:“吕主簿所言极是。不过这正好是我要说的。此次灾厄发作过于剧烈,他们还没有经历皮肤褶皱到活活饿死的阶段,就直接暴毙于大庭广衆之下。这些更能说明事态已经十万火急,间不容发了。”
各路溪峒领袖纷纷看向尤桐,他们显然已经相信况烟所说。
“倘若坐视不管,苗疆就会乱。。。。。。”况烟想要强调潜在的混乱,也被尤桐打断了。
“小友,这几个中原人,就算他们身患灾厄,如何能证明我苗疆已被灾厄侵入。他们或许是在外染上的灾厄,偷偷来到苗疆,最後在冬集暴毙。”尤桐对况烟的称呼愈发亲切,表情也更加慈祥。
古水招了招手,宣抚司的仆役将一口棺材擡进府衙正堂前的空地上。放下棺材,啓开棺盖,古川毫无生机地躺在这四四方方的楠木中。
尤桐起身走下正堂,各路溪峒领袖也连忙起身,跟在尤桐身後,但是离可能患有灾厄的棺材远了许多。
尤桐深深地叹气,仿佛要将他的魂魄在胸膛中反刍:“古家长孙,芝兰玉树,将来坐镇苗疆的一方大员,何苦落到这种境地。”
“可惜芝兰当路,不得不锄。”尤桐一手抓住棺材的侧板,一手按在古川的胸膛上。
古水心提到了嗓子眼。按照她原本的性格,尤桐敢对她的兄长动手,就算她打不过尤桐,她也要用剑抵住尤桐的手。可是此刻,她害怕自己过激的行为引起尤桐怀疑,克制住了自己。殊不知,这种克制反而更会让人猜疑,所幸,尤桐的注意不在古水身上。
尤桐的目光从古川身上移向况烟:“据我所知,古家有一种秘蛊,名叫龟息蛊,服食此蛊者,三日之内气息断绝,生机全无。只要将蛊虫勾引出来,人就能死而复生。”
况烟心跳骤然加速,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强行装出不知所谓的平淡,但他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是露出破绽。况烟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话语,这些话语用不同的语言结构劝说尤桐打消怀疑,但是况烟一句话也没挑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尤桐没有等况烟开口的打算,他自由地支配着动作,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放到古川的鼻下。几息之後,一只通体深红的蛊虫沿着气管,从古川的鼻腔中爬了出来。
古川颤颤巍巍地从棺材中坐起,古水立马上前搀住了古川。
况烟心知大势已去,暂停了自己所有的思考,既不去想如何巧舌如簧地继续掩饰,也不去想尤桐是从何处得知的龟息蛊。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享受这一个月来难得的平静,心如死灰的平静。
尤桐唤醒古川後,负手踱步,回到了正堂首座。
各路溪峒领袖显然看明白了这一切,知道了这都是况烟布下的瞒天过海的阴谋。吕天的攻讦得到了佐证,况烟奸邪的面目被揭露,吕天长出一口恶气,放肆地发出尖锐的狞笑。
大笑戛然而止,尤桐转身,掌掴了吕天。尤桐远远看向古家兄妹,温和地说:“既然醒了,就别到处乱跑了,在家休养一年吧。”
古川和古水同时看向手背,两只细长的蛊虫分别叮咬在两人手背正中,叮咬的皮肤飞速发生溃烂,不出多时就会蔓延到手掌和手臂。
宣慰司府衙的正堂还躺着三个假扮灾厄的中原人,尤桐以掌作刀,隔空劈向三人的头颅。张隅手持木尺,挺身站到三人身前,用木尺挡下了无形的刀芒。张隅自身被力道震飞,重重撞在了挂有楹联的门柱上,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尤桐掐了个剑指,一把生锈的铡刀从不起眼的角落飞来,朝着三人的脖颈深深铡去。菅绶祭出青黄巨剑,抵住了铡刀的刀刃。两柄巨刃凌空碰撞,青黄巨剑的剑脊出现凹陷,铡刀掉落了几块锈迹。
张隅从衣物上唤出墨斗,线轮里一圈圈的丝线脱离了约束,在空中环绕出重重叠叠的圆圈。随着张隅喝一声“阵”,丝线极速伸展,将铡刀包络其中,然後迅速缩紧,牢牢捆住铡刀。尤桐一挥衣袖,凭空出现昏暗的云团扑向张隅和菅绶。
菅绶双手提着青黄巨剑的剑刃,用力一握,巨剑像琉璃一般于菅绶掌中破碎。掉落的一块块碎片大小匀称,一面尖锐,一面圆润。这些碎片宛如列队的士卒,找到各自的位置,在空中有序地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副平摊的甲胄。张隅引出墨仓中的墨汁,墨汁聚成一团,漂浮到甲胄前忽地炸开,化作形如战袍的墨色的氤氲。
况烟听到“滋”的一声,云团溶入了氤氲,几息之後缩小了大半的云团从氤氲中钻出,扑到甲胄之上。甲胄的鳞片顿时震动起来,鳞片和鳞片之间出现空隙,云团像蚕茧一样抽出细丝,一缕缕细丝渗透到甲胄後面。
甲胄之後,张隅和菅绶咳嗽起来,两人被迫盘坐,调整内息,驱逐蛊虫。尤桐剑指指向铡刀,生锈的铡刀利落地切开了墨线,顺势砍向况烟的位置。况烟明确知道,自己不会被尤桐轻易放过,但这般不带征兆的斩首,还是出乎了况烟的预料。
况烟对自己哂笑。他完全落入了尤桐的算计,在大局上自己输得彻底,细微之处也被牵制。适才交谈时尤桐和颜悦色丶慈眉善目,况烟不自觉相信了尤桐是讲道理的人,完全忘记了他老辣的行事和狠毒的作风。以至于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自己还沉湎于所谓的预料。
闭上眼睛,况烟静候这出失败的戏剧落下帷幕。
况烟慌忙地重新睁开眼睛,他突然想到死前还没看叶烛最後一眼,况烟将全身积攒的力气都用在了快速睁眼上,生怕晚了刹那,被死亡褫夺最珍贵的权利。
他看到叶烛伫立自己身旁,从腰间抽出了佩剑道纪。自从被叶烛搭救,况烟抛弃了小乞丐的身姿,挺直腰板,端正平视,他才发现自己和叶烛身高相差不大。现在,叶烛就在自己身旁,况烟却觉得叶烛高出自己一头。
既然还有残命,就容我放肆一下吧,况烟握住了叶烛的手,转头正对铡刀,慷慨赴死。尤桐远远地咦了一声,铡刀飞速落下,但在铡刀中间出现一条细线,细线逐渐变粗,慢慢地光线从其中透过。铡刀分成两半,分别落在了况烟和叶烛的两侧。
尤桐没有犹豫,闪身来到况烟面前,伸出干瘪的手掌抓向况烟的面庞。叶烛挥出平平无奇的一剑,斩掉了尤桐的半截手臂。尤桐断臂喷溅出浓稠的绿汁,叶烛将道纪正持于胸前,剑刃上的绿血被蒸干,绿汁也无法突破剑气的屏障。
尤桐捂着断臂急速後退,细细审视这个被他忽略的高深的存在。各路溪峒领袖和吕天震惊于眼前的场景,他们在尤桐出手後就躲到後堂的门前,在他们看来,尤桐要亲手了结这出阴谋。结果一向深不可测的尤桐被一剑斩断手臂,这给衆人带来了比灾厄更深的震撼。
叶烛牵着况烟的手,不急不徐地走出了宣慰司府衙。
路过三个中原人时,他们自主吐出了体内的蛊虫,蛊虫已死,通体深红变为了漆黑。张隅和菅绶自行驱散了蛊虫,和三个中原人结伴走出了府衙。古水和古川早在被尤桐用蛊虫约束後就退出了宣慰司,回到古家求助于古亭。
吕天识相地收敛了,目送衆人走出府衙。各路溪峒领袖随之告辞。尤桐没有说什麽不许外传的警告,他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评价。
古川和古水回到官邸,兄妹的手臂已经溃烂了一半。古亭等在正堂,两人归来後径直前往向祖母求救。古亭出手压制住了蛊毒,她对古水和古川说:“要想根治尤桐的蛊,只有静心调养。这蛊以心血为食,平心静气就能断绝蛊虫生机。”
古川接过祖母的话:“外出游猎会促使心血翻涌,所以蛊毒未愈之前,只能待在家中静养。”古水说出後半句话:“静养的时间不少于一年。”
古亭摸着孙女和孙子的头,然後将两人都搂进了怀里:“看来,你们的计划失败了?所幸尤桐还顾及古家和尤家的媾和,没有对你们下死手。”
古水挣脱祖母的怀抱,她目光直直地盯着古川。古川也从古亭的怀抱中抽身,面对古水的审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好哇,阿兄你明明告诉了祖母,却还将我蒙在鼓里。”古水气鼓鼓地扭头不再看古川。
古川绕到古水面前,诚恳地解释着:“为了不让祖母担心,我才夤夜找祖母密谈。甚至况烟都不知晓祖母是知情的。之所以也没告诉你,哎呀,毕竟怕你有了祖母这座靠山,就装不出担心的样子了。”
古水哼了一声。她回想起自己在面对尤桐时,慌乱到失去了原本的样子,接受了古川对自己的判断。
古川突然想到另一件事:“祖母,这龟息蛊是我们古家的不传之秘,难道尤桐的听话虫已经渗透到我们古家的官邸了吗?”
“绝无可能,我还没死呢。不过既然你们被尤桐识破了,应当不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是有人从你们身上打探到了消息,再泄露给尤桐。”古亭想了想,说出她的推测。
古川不喜欢听祖母说出死字,给古水递了个眼神,三人聊起了别的。不知不觉下起了夜雨,古亭在就寝前留下一句话:“改天再请况烟来古家吧,我有件东西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