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跳下凳子,跟在锦娘身後。
屋内只剩邵洺与白烬两人。
“你既知他所在,为何不向天下告知他的死讯?”
白烬举杯欲饮,邵洺擡手拦下。
“烫,喝我这杯。”邵洺将自己吹凉的茶推过去,白烬看看他,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端起本来属于邵洺的那杯。
“阿烬,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清净吗?”邵洺将手肘撑在桌上,侧头看白烬喝茶的样子。
“任天下人去说吧,入土为安,何苦在惹是非。不过是我的私心罢了。”邵洺说,目光轻柔。
片刻,锦娘挎着一只装满香纸祭品的篮子回来,邵洺起身。
“有劳了。”
锦娘笑笑:“邵公子客气。”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可笑容中总是带着淡淡的疲惫。
锦娘一手牵着莺莺,带邵洺与白烬往後山走去。
“山路遥远难走,两位公子小心脚下。”
“无妨。”邵洺回道。
“可以和我讲一讲他在这里经历的事情吗?”阡陌交通,白烬问。
“自然。”锦娘走在前没有回头,语气中满是感叹。
煦景十八年,北越王樊臻率精兵强将御驾亲征,直指中原。
说起北越与大周之间的纠葛恩怨,可追溯至两百多年前,那时太祖皇帝与北越王族先祖皆是殇帝的臣子,正值乱世,内忧外患,殇帝暴虐无道,有人起了个头,于是不少手握重权的能人纷纷拥兵自重,举旗造反。
天理在人,这不是反叛,而是天命所归,是上天容不下暴政的君王。
那一场长达十数年的角逐中,太祖皇帝是最後的赢家,败者为寇,死的死,逃的逃,当时已自立为王的北越先祖被太祖皇帝带兵赶出了中原,自那以後,重振旗鼓的北越王朝便立志,总有一天要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中原土地。
不比周朝如今的内乱刚平,北越兵强马壮,天时地利人和,樊臻继承先祖遗志韬光养晦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北越的探子多次渗透入中原挑起混乱,多年的骚扰抢掠让驻守的将士疲于奔波,谁都看得出这会是一场硬仗。
刚亲政还没几年的煦景帝易疏自然不愿让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中丢失分毫,可朝中却有人认为此仗必输,不如退至有着天险的卢阳再徐徐图之。
丞相邵璟站出列,难以茍同,渌州虽偏僻贫瘠,但也是大周的领土,生活的是大周的子民,北越野蛮,进入渌州少不得烧杀抢掠,不知又有多少百姓会死于战火,民不聊生。
同意退守的人觉得此战不划算,不如让出一块不痛不痒的土地换得一时安宁。主战者认为北越贪得无厌,即便得了渌州也不会轻易停下铁蹄,卢阳守得一时守不了一世,若卢阳也破,那接下来拦住北越铁骑的可能只会更小。
意见不和的大臣们争得不可开交,年纪尚轻的皇帝头疼不已,拍案而起,不顾反对的声音下旨迎击北越,守住渌州。
情况危急,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非立功无数,最得皇帝信任的顾云间莫属。
临危受命,顾云间连夜点兵前往渌州。北越如有神助,短短五日连下三城,为不耽搁前进的速度,樊臻大肆烧杀,以暴力手段镇压妄图反抗的人,终于在第六日勉强放缓了脚步,养精蓄锐。
顾云间在一座名为鹿岭的山城严阵以待,樊臻并不着急,他的兵数并未比顾云间带来的人多太多,当即围住鹿岭。
暗中有人阻挠,顾云间知道本该後续到来的援军只怕遥遥无期,只得背水一战,战事持续三月有馀,最终以顾云间的战败划上句号,樊臻为泄愤,几乎屠尽被俘的士兵,只有顾云间下落不明。
他该死在战场上的,若不能为国守住脚下的土地,那就应该为国赴难捐躯,偏偏造化弄人,在手下将士的拼死守护下,他一个也没做到。
那些敬仰他的人,便是死,也始终深信不疑,只要他顾云间还活着,就能还天下一个太平!
看着他们眼中殷切的希望,本不打算独活的顾云间犹豫了。
在顾云间踯躅之际,副将将顾云间打晕绑上马背,刀背猛抽在马儿身上,马儿吃痛,狂奔起来,副将也翻上另一匹马,一路砍杀,用命搏出一条生路。
至死,他们都相信着,相信着英雄不死,相信着自己保家卫国,收复失地的夙愿,有人能做到,而这个人不会有负所托。
顾云间醒来时,四周除了风声鸟鸣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马儿累了,在树下低头吃草。他挣脱绳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太多人将期许压在他身上,仿佛他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天下运势何其之重,他挺身而出,就再没有退出的馀地。没人知道他是否也会迷茫煎熬,因为他从未说过,他站在高台之上,面向当空烈日,人们仰望着他的背影,从不怀疑。
来不及悲伤死亡,顾云间漫无目的往前走,路上有不是北越的士兵搜索是否有漏网之鱼,顾云间藏在暗处听见他们说,樊臻攻下鹿岭後下令屠城,大火现在还在烧,连侥幸逃脱的人也不愿放过,让人搜山。
樊臻在找他,顾云间明白,只有他死了,北越的胜利才能彻底击垮还在坚守的将士的决心。狼狈也好,艰难也罢,他不能在这时死在樊臻刀下。
躲开追兵往山林深处去,回天无力,他如今能做的不过是不负死者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