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不过六岁的许汐言,冒出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要不是她认得母亲这张脸的话,她能从围观大火的这群人间,辨识出哪一个是牵挂女儿的母亲吗?
好像很难。
因为她母亲脸上震撼或关切的神色,好像也未比身旁邻居更多。
她由消防员牵着走过去,母亲揽着她肩问:“你有没有事?”
她摇摇头。
很多年後,许汐言坐在五星级酒店的这间江景套房里,第一次对窦宸以外的人,对闻染讲起这件往事,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
而她的身後江水翻涌,和黄沙般的天色再分不出一条明确的界限。窗被愈来愈大的风力吹得咔咔作响,风卷着雨滴和落叶重重拍在玻璃窗。
唯有室内亮一盏昏黄的灯,显得温暖而干燥,拽着许汐言的影子半透的映在玻璃上。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展开双臂,拥住许汐言的肩。
许汐言很自然的展开双臂,圈住闻染的腰:“那是一场上过新闻的大火,可我之後,一次也没梦到过它。”
“我并不害怕,也并不难过,你明白吗,阿染?”
在那件事以後,母亲给她请过心理医生。後来入了行,窦宸也介绍了自己的朋友丶斯坦福毕业的靳医生给她,怕她高压工作之下,心理出现什麽波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觉得受什麽创伤。
原因很清楚——她从未对父母抱什麽期望。
她像一枚丑陋的疤痕,代表了父母寄予厚望却彻底失败的感情。
那场大火收尾得很诡异,父母很快离婚,父亲自此在她生命中消失,母亲跟一切周旋在身边的男人断了联系,又带她去了美国。
母亲依然年轻而美丽,很快有了新的交好。凭着颇丰家底,又在美国置办一所庄园般的别墅,日夜留许汐言一人在家,好像并不忌惮那样小的孩子独自待着,会不会再面临一场危险的大火。
父母都是爱孩子的麽?
凭着艺术家天生敏感的神经,许汐言在太小的年纪已能给出明确答案——「并不」。
连父母亲缘都是如此,许汐言从不相信什麽「绝对」什麽「永远」。她也从未幻想去向母亲要什麽温情,她只是不断把自己的灵魂构筑得独立而强大。
她花团锦簇。她热闹充盈。
她独行世间,不允许自己感到寂寞或孤独。除了她自己,她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
闻染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我也不行。”
“许汐言,你给我讲这件往事是因为,你要拒绝我了。”
按许汐言的逻辑,不从心底真正接纳任何人,她才永远不会受伤。
闻染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在笑,只是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水汽。
而此时窗外,憋闷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哗的落了下来。
天气预报一度寄望会擦着海城过去的“珀耳塞斯”台风,终是在海城登陆了。
行政套房在酒店的三十二层,高耸的楼宇似在狂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陈曦很轻的推门进来看了眼,大概是想问她们害不害怕什麽的。
在门口远远瞥了眼她们相拥的姿势,又悄悄关门退出去了。
许汐言搂着闻染的腰,仰起面孔来看她:“害怕麽?”
闻染擡眸,望向窗外的疾风骤雨:“许汐言,胆小的人是你才对。”
她又轻拍了一下许汐言的背,似安抚。才终于放开许汐言,独自一人踱到窗边去。
狂风吹着玻璃咔咔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窗户似有一瞬碎裂的风险。许汐言很想叫闻染往里站站,闻染却又往窗边走了一步。
“你做什麽?”
“我只是在想,”闻染扭回头来看她,脸上仍带着往日素静的笑意:“许汐言,为什麽你要遭遇这些事呢?”
“为什麽你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她明明在笑,句末却似轻轻叹息。
明明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许汐言却觉得,那过分驰骤的风雨,像是直接洒落在她身上。
“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家事,但我能感到你生性的疏离。我一早知道,喜欢你这件事一定会让我受伤。”
“你说我胆小,说我不敢真正敞开心扉去与你尝试。好,那麽现在我敢了。”
那样的笑容映在窗玻璃上,好似被狂风撕成了一片片。
许汐言知道:闻染就是抱定了那样的决心来喜欢她的——
把自己撕成一片片的,来喜欢她。
闻染带着那样被撕扯的笑容说:“又换成你不敢。我一早想过,我那样厚重的感情会让你退缩,因为你不敢真正跳进这人间来丶伤筋动骨的去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