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他生来本如一颗尘埃,该将自卑自贱刻入骨髓,运气好的话勉强能糊口如日,然後再早早埋入泥土用血肉供养新的贵族。但偏偏有人将其视若珍宝,也曾捧在掌心精心呵护过。
作为一户贫苦人家的第二个儿子,且爹娘早早就死了的情况下,万俟尘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本名叫什麽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会唤他“阿尘”的哥哥,是他唯一的亲人和归宿。
他记得在他被田间野狗追得跌进泥坑时,是哥哥用单薄的身子护住他,任由恶犬撕咬自己的小腿。在虫鸣乱燥的夏夜,是哥哥举着把破了相的竹扇摇了半袖哄他入睡。在雪夜里破窗纸簌簌作响的时,是哥哥用身体替他挡住漏风的墙缝,把唯一的棉袜套在他脚上,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双手明天能否准时上工。
那时他哭着喊“哥哥疼”,而如今,哥哥的疼都藏在过往的尘埃里。
他也记得那年的土地裂开婴儿口唇般的伤口,贬低都是枯死的稻杆和哀嚎的人们。他蹲在停火了几日的竈台边,看哥哥用草根编蚱蜢。三岁的他尚不明白,为何哥哥总把编好的草蚱蜢塞进他掌心,说“攥紧了就不饿”。
但是草蚂蚱到底是不顶用了,路边的树皮都被剥了个光,观音土吃得人腹胀如鼓。他蜷缩在哥哥怀里,饿的连嚎啕大哭都没了力气。
那夜哥哥摸黑出门,回来时从衣襟里掏出两个馒头给他。哥哥的脸在油灯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说:“一定要活下去阿尘…哥哥不能再陪你了。”
他哭着不肯去接那两个馒头,死命的抓住哥哥的衣襟不放,但三岁的幼童终究弱小的留不住任何人,哥哥还是走了。
後来阿尘从旁人口中得知哥哥把自己卖给了乡绅,换来那两只馒头,那个逼死他爹娘的恶人又夺走了他的哥哥。
年仅三岁的阿尘眼中哥哥曾是他的全世界,但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他的全世界却只值两只馒头。
此後三个月,阿尘像块膏药般黏在乡绅府门口。他学会了用石子砸窗棂,用炭笔在朱漆门上画鬼脸。
最後弄得那狗官不耐烦了,一边放恶狗咬他一边恶狠狠的说道:“昨日有大人到访,就炖了两个童男打牙祭,後山乱葬岗上还有你哥被吃剩的骨头!”
阿尘终于崩溃了,他用碎石割开自己的掌心,把血抹在乡绅家的大门上,看着鲜血淌下如同流泪。昏迷前最後一眼,他依稀看见一位穿月白长衫的男子踏水而来,腰间银铃与雨声共鸣。
很多年以後,万俟尘将淬毒银针扎进乡绅的心口。看着对方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他忽然想起哥哥编的那只草蚱蜢,他早已在背包里干煸的不成样子,只要它依旧在那里万俟尘就还有归宿。
……
但是,在太子这里他却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版本。
那年影月司的大人来选新的死士,哥哥就这麽被他们稀里糊涂的带去了京城。虽然影卫的选拔很是残酷,不过哥哥还是活了下来。
也就是说他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万俟尘心中狂喜。
“他之前的名字我没问过,影月司也不允许他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从他成为宗师之後,他就只能是夜枭,代替前任夜枭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剑。”
郑宣後面的话倒是像讲给柳煜听的,毕竟这是他们之间最後的秘密了。
“上一届夜枭来自若羌,一个被北狄和大燕覆灭的小国。而我的母妃是若羌国最後一位公主,所以在母妃死後他便找到了我,想借助影月阁的情报和我皇子的身份实现他们若羌国的再次复兴。”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若羌没有情怀,也没有兴趣参与他们的千秋大业,更不喜欢有人对我指手画脚。所以三年前我杀了曾经的夜枭,同时也断了跟若羌的一切联系。万俟先生的兄长是当时那批影卫中唯一一个突破宗师的,所以由他来戴上那副面具继续扮演夜枭。”
郑宣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好像对杀死了一个宗师毫不在乎,“多亏了前夜枭从不以真容示人,就连父皇都没发现面具之下已经换了芯子。”
“原来如此。”柳煜了然,怪不得三年前若羌和大燕的联系突然断了,如此便合情合理了。
万俟尘袖中银铃轻响,他沉默了半响才道:“兄长目前还活着对我已是天大的恩赐,王爷的事情我定当竭尽全力,还请王爷允我诊脉。”
……
把完脉後,万俟尘皱眉沉思了好久,久到旁边的衆人生怕他说出一句自己也无能为力。
“蚩苗里面还混有醒酒草吗…”万俟尘思索道,“两种药性相生相克,解毒的过程必将万分痛苦,王爷可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