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是了。这个真灵,怕不是佛祖分出自己的舍利,套了个玄奘的容器罢了。等一到灵山,玄奘堕下,金蝉脱壳,灵山便多了一尊正途之外的佛陀——原来“金蝉”二字早有深意,竟是个代号。
可这个真灵,怎麽又跑来这儿呢?
真灵还是玄奘的相貌,面色肃然:“我原本的宿命,是一心回到灵山,成就上法。但先後转世了十次,沾染了十世善人的心思,菩提心颇有变化。我这一路走来,虽说被两位护持,什麽真事都没做,世间苦难却看到了不少。尤其是宝象国那一劫,对我触动尤大。两位应该也都知道,这一世我亲娘也是因为这般事才没的,她也是一个百花羞。”
菩萨和神仙一时神情默然。
“离开宝象国之後,我一直在想,世间受苦受难的人那麽多,又岂独只在取经路上。我若成就佛陀,高坐莲台之上,日日讲经,享用三界四洲香火,固然圆融无漏,又怎麽救苦救难?”
李长庚笑了:“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做不到太上忘情。”
“我怕成佛之後,从此离人间疾苦远了,对下界苦难没了敏感,反失了本意。所以便借着凌云渡口脱壳的机会,交换了身份。”
“佛祖知道这事吗?”
“他老人家只要多得几位正途之外的佛陀就好,是真灵还是残蜕,并无分别。”真灵朝对岸呶呶嘴。
“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求了大士把最後一难埋在通天河,自己被老鼋驮来这里,借晒经的机会与取经队伍汇合。”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已解脱,为何还要回取经队伍?”
“我问观音大士要过灵山的规划。取经队伍去长安交付完经文,全员返回灵山缴还法旨,成就真佛,然後,就没然後了。真经在长安怎麽读,怎麽解,反倒没人在乎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凡事需有始有终,所以玄奘凡胎会替我到西天成佛,我则以玄奘的身份留在大唐,在长安城里译经说法。”
真灵说到这里,下巴微擡,傲然之气溢于言表:
“贫僧不要凭着金蝉子的身份轻松成佛,在灵山享受极乐,要以玄奘之名留步凡间,方不负大乘之名。”
李长庚点点头,又看向孙悟空的残蜕。
“别看我,我就是残蜕,正身在那头儿傻乐呢。”孙悟空冷笑。
那边的孙悟空真灵面容慈祥,一页一页耐心地晒着经文,有如老僧禅定。李长庚一笑,看来猴子的躯壳解离时,连毒舌本性也带走了。
“你也要跟随玄奘回东土吗?还是回花果山陪你的猴崽子?”
残蜕没有回答,反而开始産生某种变化。李长庚看到它的头上,缓缓浮起六只耳朵,有如花环一般。
“悟空你……”
“我去地下一趟,哪怕搜遍整个地府,也要寻回六耳的魂魄。它只有魂魄,我只有躯壳,正好还它一段因果。”
说完之後,悟空残蜕冲两人一拜,嗖地一声消失了。而玄奘真灵,也在行礼之後,转身走向取经队伍,步履坚定。
通天河中,波涛起伏。观音与李长庚并肩而立,後者忽生感慨:“之前我在广寒宫,看到吴刚砍树,说他无论怎麽砍,桂树还是一如原初,不留任何痕迹。结果被他反呛了一句,说谁不是如此。如今来看,毕竟还是留下了些许裂隙,不枉辛苦一番了。”
观音摆弄着玉净瓶里的柳枝,笑意吟吟:“老李你本尊在凌云渡口得证金仙,却故意把最後一缕浊念元婴甩给我,也是有托孤之意吧?趁着我还没缴还法旨,老李你想去哪儿投胎,我尽量给你安排。”
李长庚眯起双眼:“我听说大唐宗室也姓李,要不,就去那边当一世皇帝好了。”
“咳……想想别的,想想别的。”
“嗯,当诗人也不错。”
“你刚才说要当哪个皇帝来着?我试试啊。”
“我好歹是贬谪的仙人浊念,做个诗人怎麽了?”
“转世讲究平衡。以老李你的条件,想当诗人得先洗掉前世宿慧,再把官运压低……”
两人且聊且行。远处取经队伍已经收拾好了经文,驾起祥云喜气洋洋地朝着东土而去。但见满天瑞霭,阵阵香风,前方眼见长安到了。李长庚趁观音一时不察,到底还是朗声吟出声来:
当年清宴乐升平,文武安然显俊英。
水陆场中僧演法,金銮殿上主差卿。
关文敕赐唐三藏,经卷原因配五行。
苦炼凶魔种种灭,功成今喜上朝京。
全文完
文後说明:
今年年初,我交了一部大稿。那稿子前後写了三年,几十万字的量,疲惫不堪。
我把稿子交给编辑之後,说不行了,趁着旧债刚了丶新坑未挖之际,得歇歇,换一下心情。编辑警惕地说,出版社不报旅游费用哦。我说疫情还没平息呢,谁敢去旅游。编辑说,买ps5也不能报哦。我说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会看得上你这点腐鼠吗?
编辑没读过庄子——或者假装没读过——说你到底想怎麽休息?我说我决定调整一下状态,写个篇幅比较短的,轻松点的丶没有任何人要求的丶最好是连出版也没机会的作品。编辑一听最後一条,转身走了。
于是就有了《太白金星有点烦》。
这事我之前干过一次。写完《两京十五日》之後,我也是写了个短篇《长安的荔枝》休息,权当运动之後的拉伸。
最初我并没打算写这麽长,预估大概三丶四万字就差不多了。不过创作的乐趣就在于意外,随着故事展开,角色们会自己活起来,跳出作者的掌控,很多情节不必多想,就这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要做的工作,只是敲击键盘,把这些东西从脑子里召唤出来。每天两三千字,前後一个多月,结果写完了回头一看,好嘛,居然有十万字。
也好,尽兴了,疲惫一扫而空,这波不亏。
有朋友问我,你是不是原本把八十一难从太白金星的视角写一遍,写到後来懒了,才把宝象国後头几场大戏全部略过去了?这个还真不是,我动笔前,就模模糊糊预感到宝象国会是一个节点,写完宝象国的事情,故事的重心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再如之前那麽一难一难写过去,会变得很乏味,也不合心意。
当然,这种乘兴而写的东西,神在意前,一气呵成,固然写得舒畅,细节不免粗糙。不过写文这种事,粗糙的澎湃比精致的理性更加可贵,以後有机会再雕琢一下便是。
吴刚伐桂,就算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乐在其中。有时候创作亦是如此。
谢谢一直关注的大家,希望新书发布的时候,多多捧场,这篇就当是广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