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为日光
舒怀玉静默地看着地上那捧黑灰,神色晦暗不明,旁人看不出她在思索什麽,只当她同样为玉琼楼的旧事而唏嘘。忽然间,舒怀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只消一瞬,她便敛去眼底一切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回过头,看见来人是童疏宴。
“庄主,诸位道友,阻隔通讯的阵法已经解开了。”童疏宴姗姗来迟,原来是去破解阵法了,“转化活尸的阵法我需研究一段时间,看看能否找到将活尸变回常人的法子。”
他话音刚落,舒怀玉的传讯法器便传来一阵灵力波动,她扫了一眼上面的讯息,眼神忽然变了。
“庄主,活尸已被击退,我还有事,告辞。”舒怀玉没有做任何解释,甚至没听庄主把道谢的话说完,转身御剑而去,不出几息的功夫,背影便消失在衆人视线之外。
几乎是同时,逍遥门的那位出窍修士传讯法器也亮了,他方才在抵御活尸时受了不轻的伤,看完那简短的几行字後,直接面色一白咯出血来。旁边几位逍遥门的年轻弟子赶紧上前扶住他,“师兄,出什麽事了?”
那位修士咳嗽了好半天方惨白着脸道:“钦天阁突袭逍遥门……”
“奉的是……皇命。”
在场衆人无论是哪门哪派都呆住了,半天没有人说话——明明每个字都认识,怎麽合成一句话就听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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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怀玉御剑疾行,速度提升到极致,她方才收到的讯息与逍遥门那位修士的大意相似,只是传讯法器另一端的人并不是逍遥门掌门,而是长阳公主的女儿乔翎。
小郡主十岁时,公主自请皇帝收回女儿的封号,而後将其送去了遗世独立的逍遥门,远离皇城中的权力纷争,如今已有三年了。舒怀玉十年前在东隅学宫时曾答应长公主,日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庇护这个孩子,她向来恩怨分明,这些年受了长公主许多照拂,自然要跑这一趟。
若这场对逍遥门的突袭只是钦天阁为彻底掩盖对归墟的图谋而决定一一除掉当年的盟友,舒怀玉并不会有多紧张,毕竟那些大能们就算打个你死我活也犯不上和一个孩子较劲,坏就坏在钦天阁为了维持明面上的体面,非得弄个师出有名,而这名头便落在了乔翎这孩子身上——“抓捕反党馀孽”。
舒怀玉也是刚刚才得知,就在归云山庄忙着对付活尸时,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长阳公主逼宫未果,下诏狱赐鸩酒。而这场政变的导火索是昨天早朝时震惊朝野的一道谕旨——皇帝下令派遣修士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前往三十六郡,甚至包括军营。而统领这些修士的是前些年恢复的「钦天监」,这钦天监的背後正是这几年地位水涨船高的钦天阁。
纵使这一出幺蛾子有颇有“指鹿为马”的意思,可就算是试探朝臣有多少真心为自己效力,再退一步讲,就算皇帝想拢权想疯了,也犯不上如此巴结修士。知道此事的瞬间,舒怀玉第一反应不是皇帝颠了就是时不骞疯了,要麽就是他俩一起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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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京城。
昏暗的囚室里,年轻的皇帝身披锦绣黄袍站在案几前,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端坐的女子。这间囚室位于诏狱的最深处,已经几十年没关过犯人了——不是皇亲国戚根本没有被关在这儿的资格!
长阳公主背挺得笔直,没有看向皇帝,双目静静地平视前方,她一身正红色的繁复宫装,乌发一丝不茍地束起挽成发髻,分明已经年近四十,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岁月雕琢的痕迹,依旧美丽而不失英气,与十年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更加端庄从容。
皇帝也没有看她,视线落在长公主面前的酒杯上,过了半响才道:“昨日镇西将军乔沐风阻挠巡按御史入军,抗旨不从,已赐死罪,就地执行。”
长公主似是早就料到丈夫的死讯,神色并未发生什麽变化,依旧波澜不惊。
皇帝见状又道:“你明知我身边有钦天监,却一意孤行,你自幼聪明,怎不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多麽武艺高强丶训练有素的士卒,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你心里清楚,这场宫变的输家必然是你。”
长公主依然保持沉默,这副冷漠无视的态度令皇帝有些不悦,他略微将声音提高了些,“长阳,朕在与你说话。”
忽然间,长公主仰起头,与皇帝四目相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亲小人,远贤臣,此前朝所以倾颓也,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长公主的声音在空旷的诏狱中回荡,清冷而庄严,宛如国之礼乐奏响,宛如黄钟大吕嗡鸣。
“阿旻,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了。”
当朝皇帝——赵雅旻内心忽然一颤,自从十九年前他以一介稚子的身份坐上这把龙椅之後,限于君臣之仪,自己这位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便再也没唤过他的本名。他听见这句平静的劝谏,内心深处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不知从何时起,身边总有人明里暗里将他和长姐比较。
长公主,赵雅晴实在过于惊才绝艳了,还是少女时便精通兵法策论,见微而知着,一叶而知秋,她仿佛是真正的日光,所有皇子公主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包括赵雅旻这位太子殿下。
赵雅旻的童年时代一直活在长公主的阴影之下,他也曾一度以长姐为骄傲丶为目标,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只得先帝一句寡淡的评语——“不错,过几年或许就能赶上你姐姐了”。直到有一日,他偶然听见大臣议论“可惜长公主不是男儿”,那一刻他是真真正正地後脊发凉,自那以後他对长姐的态度便産生了微妙的转变。
先帝病逝後,赵雅旻坐上了这个皇位,每一日都如坐针毡。长公主出征平叛那日,他在城墙上送别,那一刻他心中不受控制地萌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若是她能战死疆场就好了。但是,赵雅晴没有,三年後她回来了,带着赫赫军功凯旋而归。
那日,赵雅旻下旨赐长公主封号「长阳」,意为当朝日光,满朝文武只见少年君王亲手将明黄色的帛书赐予自己的姐姐,以示君圣臣贤,殊不知他亲手写下诏书时,握着毛笔的手不住地颤抖。
直到几年後一位修士向他自荐,那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者愿意成为他的臂膀。被自卑与不安磋磨了多年的皇帝仿佛找到了一个靠山,他觉得时不骞身上仿佛有种玄妙的力量,他总是莫名地信任对方,并且认为那人与自己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之後的十馀年,他一直处于这种梦似的状态中,纵使知道自古仙人不入朝,可不知怎麽,他难以拒绝对方的每一条建议,而在时不骞的扶持之下,他的确一步步排除异己,收拢政权。
而现在,赵雅旻面对着长公主烈日般的目光,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一股恼羞成怒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嗓音不由得冷了几分,“长阳,你在教朕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