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澈本就天赋异禀,因魔入道者前期修行又比其它修士快,才两三年光景他的修为就如雨後春笋般嗖嗖往上涨。方才他被魔心侵染心神,宁晏清怕伤着徒弟,强行将其制住时根本不敢用灵力去挡,宽大袖袍直接被扯成了碎布条,就连手臂上都被划出几道狰狞血痕。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沈明澈低喃道,尾音轻轻打着颤。这几年中,他修为涨得快,魔心也日渐膨胀,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像现在这样失控,甚至于伤到对自己最好最好的师父。
他已经受够了。
“无事。”宁晏清并指轻轻在手臂上一抹,灵力瞬间将伤口治愈,他见沈明澈清醒过来,便温和地笑了笑,“睡觉去吧。”
宁晏清将徒弟从地上拉起来,却见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想开口询问却听他说——
“师父,我不想这样了。”凄清月色将少年纤细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单薄,他轻声细语道:“杀了我呗。”
沈明澈怕死,但更害怕变成曾屠戮他家人那样的怪物。
“啪!”
一声脆响,少年的头猛地偏过去,脸上多了一个红印——一向温柔和蔼的师父竟然会打人了!
宁晏清方才身体根本没受意识控制,听见这话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过去,他打完便後悔了,但想到沈明澈既然能说出这种话,有这念头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便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将这个危险的想法扼杀在萌芽中。
“说的什麽混账话!”宁晏清嘴上说得凶,可一看见徒弟脸上的红印就心疼得不行,勉强撑着一副色厉内荏,“跟你说话呢,看人!”
沈明澈茫然地转头看向师父,满脸不知所措,仿佛闯了大祸。
宁晏清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心疼之馀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当即一狠心冷声道:“跪下!”
沈明澈乖乖跪下。
“背挺直了!”
沈明澈将腰杆绷得笔直,一令一动宛如傀儡。
宁晏清平时说话温声细语,仿佛生怕一大声就惊着谁似的,而此刻厉声呵斥时,沈明澈无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尊贵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沈明澈小时候曾到王都找父亲玩,有一次正碰上皇帝出巡,在人群中远远瞧见过一次,宁晏清无意间流露出的这股气质和那位很像,但有过之无不及。
“你见过多少死人?知道死是什麽吗?小小年纪就把死挂在嘴边。”
对沈明澈而言,死是流放途中王都传来的一封讣告,是掐住母亲脖颈的手,是忍冬胸口的大洞,是泼洒在皑皑白雪上的鲜红。
对宁晏清而言,死是在火堆里熊熊燃烧的遗诏,是饥馑中易子而食的流民,是战场硝烟散尽後古铜色的泥土。
宁晏清脾气本就极好,方才一时急火攻心才撂出去几句狠话,刚一说完自己反倒先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他本想恨铁不成钢地将徒弟训一顿,却根本开不了口,想跟他讲讲自己的少年经历,却也觉得不妥。
死亡并没有高下之分,一家的破灭和一国的倾覆,对于亲历者而言,苦痛也没有大小之分。
宁晏清注视沈明澈良久,最终蹲下来,将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轻声道:“别害怕。”
别害怕。
沈明澈眼睫微颤,鼻子一阵发酸。
“有我在,你不会变成那样。”宁晏清温和地看着徒弟,澄澈的目光宛如一剪秋水,“我要是教不会你,以後就不收徒了。”
沈明澈呆滞的神色转变为惊诧,“啊?这怎麽行?”
“直到你找到道心出师,我都不会收其他人。”宁晏清的语气极为认真不似玩笑。
沈明澈盯了师父半响,突然猛地转身背过去,闷闷地道:“好,为了咱们师门的人丁兴旺,我肯定会努力找到道心的。”
宁晏清知道他没事了,便打趣道:“哎呦,我的乖徒儿,多大小了还掉眼泪啊,用不用为师给你拿个盆接着?”
“烦!我没哭!”沈明澈吼出一嗓子带着鼻音的咆哮。
“反了天了你。”宁晏清轻笑一声,起身拂了下衣摆上的灰尘,“既然没事,那就早点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抄书。”
“啊?”沈明澈瞬间警觉地转身,脸上还挂着两行水痕吸着鼻涕。
“妄议生死,乃不敬逝者,《齐物论》十遍。”宁晏清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长扬而去。
刚刚还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小徒弟此时在好师父身後拼命张牙舞爪。
归墟添新徒,前山後山皆不得安宁,宁晏清为防沈明澈再度走火入魔自伤,便向後山的大妖求来一物,名为「双镜蛊」,并将阳蛊下在他体内,紧要关头好锁住他的身体与灵力。
夜以继日的苦修也磨不掉沈明澈那股与生俱来纨绔劲儿,鸡飞狗跳中光阴轮转过数载,稚嫩的少年已然出落成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只是沈公子那时还未寻到道心,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师门,俯身群魔故里。
至此,大梦方醒,谁知,几度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