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红红火火,红薯上架,很快飘出热乎乎香甜的味道,勾得巳予越发饥肠辘辘。
沈清明慢条斯理给红薯翻面,对上巳予热切的眼神,耐心解释:“清明时,除了纸钱,有时候活人会为逝者烧灵屋丶轿子丶元宝,以此祈愿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过得更好。”
生者能为死者做的,除了长久地念想,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但其实除了黄纸,那些他们都是收不到的,烧了,只是一把灰,想要一个人好的心愿不应该被辜负,所以我,稍微改了一点规则。”
历法有度,沈清明不止是一个无情的执行者,他只是习惯了冷漠,世人也习惯他冷漠,却不知,那冷面之下,也是一颗激烈跳动的热烈的心。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阴阳之间的平衡。
巳予沉默着,许久,像在思考,久到红薯熟透了流出香甜的糖汁,变成焦黄的一片,她才缓缓地张嘴说了一句:“历法没有惩罚你?”
历法严明,不容更改,只允许遵从与服从,不能挑战法则,更不能擅自违拗。
那些与历法作对的节神一个一个消失,他们不仅从历法中消失,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从此,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晨起晨落,四季更叠,年复一年,都不再需要他们参与。
关于历法如何不近人情,民间话本里,坊间邻里的玩笑间,可见一斑。
巳予一直认为所有凡流言者,并非空虚来风,妒忌生怨或确有其事,人们闲来无事,惯常以讹传讹,如何分辨真假与人心,才是真正的考验。
沈清明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几颗栗子,丢进铜炉里。
红薯有些烫,沈清明拿到一边晾着,云淡风轻地勾一唇,颇为得意道:“我做得很小心,迄今为止,没被发现。”
渊清玉絜高高在上的神明,竟也会偷鸡摸狗暗度陈仓?
上天入地,也就是沈清明一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可是,巳予无法抑制地涌起一股类似心疼的情绪。
这瘟神,总是该示弱的时候装无畏,该表现的时候表深沉。
真烦人。
栗子跟红薯都熟了,沈清明擡一下袖子,铜炉旋即变成一抹灰,再用手轻轻一抹,什麽都消失殆尽,像从未存在过。
只是滚着几颗熟透的栗子。
干干净净,没沾染一点灰尘。
栗子开口露出引人垂涎欲滴的金黄色泽,巳予再忍不住,伸手抓起一个。
“嘶,好烫”。她倏地扔回桌上,捏着耳垂咕哝,“瘟神,这栗子能吃吗?该不会也是你在纸上画出来的罢。”
节神以当值日百姓的供奉为食,不用一日三餐,可是上巳那张嘴又馋又叼,兜里时常揣着些小零嘴,冰糖雪球,糖炒栗子,偶尔还甜到倒牙的叮叮糖。
其中,上巳最爱吃的就是栗子。
沈清明摇摇头道:“不是。”
他替巳予剥一粒,又说:“你从前很喜欢。”
言下之意,他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睹物思人,巳予看着手心剥了壳的栗子,矫情发作,“从前?我与清明君初次相识,并没有什麽从前。”
沈清明:“。。。。。。”
“曾经”两个字成忌讳,一提巳予便竖起尖刺。
沈清明几回上当仍没学乖,眼看刚积攒下来的那点好感还没浓情蜜意已经有冰冻三尺的迹象,沈清明赶紧转移话题道:“江泛家中的风水阵,没有那麽简单,林老板有何高见?”
巳予没吃栗子,咬一口红薯,囫囵个儿卡在喉咙,噎得直翻白眼。
她能有什麽高见,赶紧给她拿点水,把红薯顺下去才是上策。
沈清明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拿江泛跟巳予开涮,“毕竟林老板与江少爷相识多年,自然要更了解他的一举一动。”
她了解个鬼啊。
她对江泛又没意思。
在两位节神跟前,用得着她发光发热?
风水阵中,“卧佛”若是小江泛,那麽他出现在无名之墓,把巳予踹进阴阳阵里,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尸身重见天日。
巳予咽了半天,终于能说出话了,“瘟神,阴阳阵中,那个小孩儿的尸体,你安置在何处?”
沈清明做事往往走一步看十步,巳予当时担心出岔子,他自然安排妥当,“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一开始,巳予以为犳窳跟噬人佛,以及夺命蛛,都是因为她出门没看黄历偶遇的,如今想来,可能所有一切都是小男孩设下的陷阱。
因为那个江泛三番五次跟巳予接触,巳予虽算不得神明,到底跟普通人不一样,而他身边围着一个姜衡,所以才成为目标。
这样看来,小江泛真正的目的,就是将一切大白天下,他想为自己伸冤。
小小的人儿,还没来得及好好儿看过这个世界,就成了阴谋中的一环,怎麽不令人唏嘘?若江太傅真如传说中的爱子如命,又怎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夭折而无动于衷,甚至大费周章弄了一个人来假冒他,甚至好吃好喝供着长大成人?
这背後,不为人知的真相显然更加毛骨悚然。
巳予一向不愿意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旁人,但这一系列的怪事最後归根究底与江府脱不了干系。
姜衡始终没说话,巳予擡眼看他一眼,觉得他有一点奇怪。
往日里遇上这种事,姜衡权衡利弊,侃侃而谈,总能针砭时弊,难道是因为不想抢沈清明的风头故意的?
人间四百多年没学会拐弯抹角,巳予喊他:“姜衡,你不大对劲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