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仇家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轻易化解的,于是,复仇,继续征战,互相挞伐,掠夺。
即使明知以卵击石,还是飞蛾扑火,直至彻底死亡,此生再不能相见。
成了亡魂,仇怨也没有终止,夜夜啼哭,咒怨,沈清明见了太多,听了太多。
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是麻木的。
他见过这世上最无辜的冤魂,也听过这世间最凄厉的哭声。
历法却只轻飘飘地将其谓之“命运”,以此将权力与欲望的斗争冠名堂皇。
满坑满谷的无名尸骨其实有名,没日没夜的哭诉都在怪天道不公。
而他,沈清明,承载着百姓祈愿的神明,对世人的祈求无动于衷,跟坠于地狱不见天光有何分别?
他无意成为屠龙的利刃,却依然当了一回刽子手。
一命换一命,便是公平的麽?
不是的。
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
那公道呢?
自然是需要的。
自出生起,历法便教给沈清明许多东西,那些关于人性的啓蒙,关于如何成为一个神明的规矩,都是历法教他的。
要承认自己尊崇的神明其实没有那麽伟大是一件残忍的事,对沈清明来说,更不容易,历法是他的信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沈清明死过一回,反倒叫他想起来许多事。
要除掉节神,是要费些心血跟功夫的。
节神自诞生,靠在百姓中流传而千古,要除掉节神,先要削弱节神的节气。
如何能做到?
他要先让百姓忘记,忘记这个日子。
历法拨动算珠,先後在花朝节催动战乱,民生多艰,百姓无暇顾及其他,以此,一年复一年,短短三年,人们便已经将她抛诸脑後。
历法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花朝。
他认为多馀且无用的节神。
历法从来盘腿而坐,宽大的袍子垂在身侧,那底下发着幽光,他从来没有站起来过。
历法,衆神之首,合该保持静默的姿态。
故而衆神几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什麽不妥,可是巳予想起来的却不是那样,她提到第一次历法大会时,沈清明的眼神除了情动外,更有一丝诧异,像是难以置信巳予会想起那麽久远的事,除此之外,还有一抹几不可查的期待,像是渴望巳予发现什麽。
期待之馀,他又惶惶不安,生怕巳予一不小心说出什麽而招来杀生之祸,毕竟她已经被历法除名,想要杀了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沈清明心有馀悸,听到巳予说着毫不相关的话,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感到失落。
如果巳予没能发现,而他身中夺命蛛毒,这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在夺命蛛毒发作之前,他用密文通知柳中元,让他来营救巳予。
救出去,然後呢?
他不知道巳予能否看懂那幅画,能不能找到破局之法,尽管巳予足够聪明,但那毕竟是历法,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轻易拿捏的人。
巳予果然不负他望。
她看懂了沈清明的画,反手将画卷起来,擡袖装进去,风停了,屋子里被刮得乱七八糟,巳予缓缓开口:“根本从没有什麽所谓的无根树。”
怎麽会呢?
柳中元虽然不是节神,但和节神关系紧密,天下四处都有无根树的传说,虽然知道的很有限,不可否认的是,神明都知道无根树节神殒命後魂石的归处。
可确乎无人知晓无根树究竟是否存在。
一则,有节神埋骨之地一说,二麽,谁也不希望看到自己死,一来二去,无根树就成了忌讳,不需要历法明令禁止,压根就没人堂而皇之挂在嘴上讨论。
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朝那方面去想,因为诸神本能地相信历法,以他为尊,他说节神魂石将埋在无根树下继续庇佑苍生,他们没有反驳与不信的道理。
可是没人反驳,便是确有其事麽?
确有其事,便是对的麽?
很显然,不是的。
在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刹那,巳予立刻明白了所有,所谓大道,不过是一个幌子,从头到尾,借由大道名声作恶的,根本就是难以压制的怨气成了魔。
历法那层白色的衣袍之下,不是一块看不清真容的石头,而是那些年,被他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无情抛弃的节神的魂石。
他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却没想到,怨魔失控,他故意让沈清明除掉四兽布下天罗地网阵,又惧怕沈清明成为背叛者,所以,故意放走夲蛈,让沈清明入阵,趁机除掉沈清明。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深知,如果沈清明的对立面是巳予,他会心甘情愿赴死,绝不会还手,故弄玄虚,误导巳予以他为仇敌。
太可笑了,巳予扯了一个荒诞的笑,说:“柳中元,你敢不敢跟历法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