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木诗爱戏,便常来这戏园子里品戏。
这凌大少爷自小便受艺术熏陶,常常煮杯香茗,听那些伶人在戏台上百转千回,自己晃着杯,不知不觉入了戏。
那日,凌木诗刚观戏归来,却见自己小叔挥着藤条,在树下吵吵嚷嚷什麽。
“九夕,给我过来!又不长记性了?”
班主对面,是一个相貌格外漂亮的小孩子。他捧着书和笔,似是要走。
听那中年人一唤,小孩子不觉停住脚步,一脸倔强:“我反正没做错。”
“手里什麽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九夕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不出意料,他被罚了。那文章也被挂起来。戏班的孩子便围着,对那篇写得不清不楚的白话文指指点点。
此文语句虽有不通顺之处,不过凌木诗倒是从中读出了什麽。
听说,这是九夕写的第一篇文章,打算投到报社那里。偏偏那孩子好生傲气,被几个戏班的同伴嘲弄後,简直羞愤欲死,拿根枝条在泥土上乱涂乱画,嘟嘟囔囔说自己再也不写文章了。
凌木诗对此甚是好奇,又听闻九夕因为受罚染了风寒,便借探病之由,想找这个夥伴儿聊聊天儿。
“九夕,你好,我是凌木诗。”大少爷走上前,尽可能友善地微笑着,“我听闻了那件事。你……为何要写这样的文章?”
“凌木诗,大少爷。”九夕戒备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凌木诗,“好好当您的少爷,这种事怎麽值得您屈膝下问。”
凌木诗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挥了挥手,随即打了个圆场:“的确,戏班的环境差了些。”
九夕眉头紧锁,显然没这个心思理睬对方:“您想说什麽?”
这夥伴,脾气挺怪,貌似不是什麽好相与之人。
凌木诗腹诽一句。
“学乖点儿,唱成角儿,你会自由些,也会受人追捧。到时,无论你写什麽,他们都没这个底气嘲笑你了。”
“少爷是看懂了吗?”
“……其实,看懂也不算困难。”凌木诗讪笑,“不过一个戏子,其实不该想这些事情,干好自己的本行就行了。”
“不,少爷。”九夕忽而攥紧拳头,竟下意识反驳,“想必少爷应当知道如今的局势,我就不多赘述。但我好奇,难道一个戏子,就没资格为国出力?唱戏无错,但也得堂堂正正唱才是!少爷,您不认为吗?”
“……原来如此。”凌木诗沉默了片刻,也不知该怎样回应,只得问,“你病如何?”
九夕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慌慌张张将头埋进被子里,嘟哝道:“抱歉,失礼了。还有……我没事,大少爷就不必关心了。”
忽然,一缕凉风拂过凌木诗的面颊。
他突觉不适,侧过头,倚在了车窗上。
谢青杰笑:“凌先生有心事?”
凌木诗回过神,看向窗外变换的风景,过路的行人,不觉恍惚。
他伸手抚摸着车窗,冰冷刺骨。
那澄澈的天穹上,密密丛丛爬满了云朵,阳光敛去锋芒,雨点扑簌而落。
隔着玻璃,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密布在窗上的雨点。他注视着它们聚集融合,注视着它们迅速下坠。
他不觉皱起眉头,心头涌起莫名的压抑与感伤。
有人撑起伞,有人则躲入了建筑物之下。凌木诗像是失了神,无力地垂下手来,眼前的景物又霎时模糊不清。
他不知谢青杰在想什麽,只是见对方颇显忧虑的模样,有些莫名,自己倒是念起一个姑娘。
她本没有名字,母亲早逝,随後被家人卖去戏班,茍且偷生。凌木诗心生怜悯,见那远处竹影摇动,似与蜂蝶窃窃私语,恰是一幅美景。
于是,凌木诗悄悄给那小姑娘起了个名字,叫竹语。
唤着唤着,这个名字倒也传开了。
先前,凌木诗时常来寻她玩耍,却总被家主阻拦。可自己稍作收敛後,竹语反倒不愿与他接近了。
後来,凌木诗才知晓,竹语与那谢青杰早已两情相悦,年少便私定了终身。
听此,凌木诗虽有失落,却也放下心来。他对竹语的感情的确说不清道不明,但得知她有一个好归宿後,还是祝福的。
想必谢青杰将来也会回到谢家,对竹语而言,也是喜事一桩。
毕竟在当时,戏子只是个下九流的职业,出人头地的不过凤毛麟角。若是竹语将来当了谢家少奶奶,至少生活会安定些,不必为生计发愁,也不必遭人白眼。
怀揣这样的妄想,似乎也没错吧。
只是在某天,竹语姑娘登台演出,却被他国军官看上。那军官对竹语姑娘喜爱得紧,便花了些银子将她赎走。
可数日後,竹语的尸体竟被他人送到了戏班。
掀开白布,血肉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凌木诗胃里翻江倒海。他近乎站不稳,压抑,痛苦,悔恨,自责近乎在刹那间颠覆了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