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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蒂(第1页)

伊蒂

今天伊蒂和莉维纳负责的是到林中采集果实。说是“今天”,但实际上伊蒂也不能确定天数的划分在这里还有没有意义。习惯了之後,没有边际的白色天空也不再那麽让人窒息,但伊蒂还是会不自觉地在一片白色里寻找着丝丝缕缕的蓝色。她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她认为这里的天空死板呆滞,一片毫无生机的塑料,但看得久了,伊蒂开始在白色中看出流动性,毛玻璃似的模糊光点慢慢地挪移着,把天空的每一个角落挨个点亮。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当地的语言中没有对应的词汇,但他们有一个美丽的短语来形容星星,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天空的语言”。星星在一片白色中不容易看见,然而伊蒂发现只要留心,她很快就能找到那几个比别的地方更加透亮的小点。莉维纳向她保证,等到了春季,天空变换成淡金色後,星星会更多,也更美。伊蒂莫名为此有些兴奋,但又略有些恐慌——等到春天时她还会在这里吗?一直在这里,直到家和朋友变成脑海中的一个幻境?

“你们平时只吃果子什麽的吗?”伊蒂费劲地把一只格外留恋树木的果子拽下来,这里的果实都是她没见过的品种,她手里这只色泽鲜红,带着斑驳的竖条纹,“这能吃饱吗?”这里的人们似乎不把饮食当作生命中的一项大事,虽然有公共食堂,但伊蒂几乎很少见到里面坐满一半的人,她知道有人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吃饭——就比如她自己——不过当地人似乎很少享用正餐,大多数时候只在干活间隙从口袋里摸出点果子,时不时塞几口,再从随身携带的水袋里喝几口水就当吃过饭了。

“我们的力量不源自食物,”莉维纳说,轻巧地一转手腕,一颗果子就落在了手心,“而是源自内心。”

这句话伊蒂听了很多遍了,有时候她都怀疑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外来者吃得太多所以这是个委婉的数落:“我知道我知道,但对身体而言,我们一直在干活,总要有力量补给啊。”

莉维纳停下了拧果子的动作,她直视着伊蒂,黑色的眼睛在阴影下显得很安静,几乎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力量源自内心,”她重复道,“食物只是乐趣。”

“等等,”伊蒂举起一只手,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这不是什麽比喻,对不对?就是字面意思,”她回忆起自己平时观察到的种种,这个结论过于惊人,以至于单单在脑子里说出来都显得有些荒谬,然而这又是唯一的解释,“你们,不需要吃饭?”

“你也不需要,”莉维纳说,仍注视着伊蒂,“感到饥饿意味着内部的贫瘠。”

“不不不,”伊蒂摆摆手,“我还是需要的,我——”然而她顿住了,突然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结束。我是外来者?我和你们不一样?但他们都是人类,在劳作时会疲惫,在被刺到时会流血,伊蒂一时竟说不清为什麽他们会不一样。而且,她後知後觉地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似乎也不经常感到饿了,至少不像刚来到山里时那样饥肠辘辘的饿。

“‘食物是乐趣’,”伊蒂重复道,莉维纳点点头,“那为什麽只吃果子?为什麽不吃肉?去林子里打猎,猎物都可以做成肉干,带起来也方便。”她知道森林深处有很多动物,蛇丶鸟丶狐狸,偶尔还能听到狼的嚎叫。

莉维纳脸上的神色变了,某种锋利的东西让她的五官变得几乎凛冽,伊蒂第一次在这个比自己小的女孩旁边感到不安:“野蛮人才会吃动物,”她说得很慢,繁复的音节被拆解开了,留下一小段一小段的空隙,被林中的风肆意地填满,“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们不是野蛮人,我们不会对哪怕是最恶劣的敌人做这样的事。比起失去动物,死亡是更好的事。”

几声啼鸣穿插在寂静之中,鸟的羽毛擦过叶片,飞往未知的远方,头顶密密的枝叶摇曳起来,撕破了织布一样的阴影,牛奶似的光破碎地撒下,点亮了两人沉默的面孔。伊蒂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麽,她直觉这里有某种误解,莉维纳在形容动物时的措辞,“自己的”“别人的”,听起来就好像每只动物都有确凿的归属,像宠物一样,但又不止……“死亡是更好的事”……一阵风掠过,远处树丛飞快地窸窣一响,又恢复了平静,似乎是一只小型动物刚刚轻盈地跳过。

“抱歉,”伊蒂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突然无比希望哈里斯在这里,他会知道该说些什麽,如何找到线索,如何弥补失误,但这里只有她自己,在陌生的森林里,“抱歉,”她又说了一遍,强迫自己的大脑切换到办案模式,“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这其中好像有点误会,当我说‘动物’的时候,我指的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可以被狩猎的生物。在我来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生物,那里的人们需要食物,食物是体力的来源,”伊蒂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正在一片泥沼中挣扎着翻找合适的词句,“这里的动物,他们都属于特定的人吗?”

有那麽一会儿莉维纳只是无声地看着伊蒂,後者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解释让一切变得更糟,但女孩开口了:“动物是自由的,人属于动物。每个人都要跟好自己的动物。”

这样不行,伊蒂意识到,误解比她想象中更深,一粒早早埋下的错误的种子。理论课总是枯燥而毫无记忆点,哈里斯在湖边的抱怨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伊蒂知道自己该怎麽做了。

“能不能给我讲一个故事?”伊蒂小心地问,山里的人们热爱讲故事,虚构的,真实发生的,在干活期间你能听到各式音节如同绣球一般被随意地来回抛掷,只是语速过快,伊蒂往往因为对语言还没有那麽熟练,干活时一个晃神就不知道人们在讲什麽了,“一个有关动物的故事?我想去理解。”她意识到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伊蒂真的想去了解这里的传说,风俗。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她已经被山间的一切深深吸引,逃离已经被好奇心推到了次位。

在山里的第一块石头被移动之前,在河流的第一滴水被啜饮之前,有一个小男孩。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不过这不是问题,因为他是唯一的人类。小男孩整日在山里行走,白日的光笼罩在他的周身,山间的枫树丶白蜡树等等都给他提供最天然的庇护所,以及最优良的果实。

但小男孩还是很不快乐,闷闷的情绪就像天边欲坠的云,化作眼泪垂下他的眼角。树木们为此很苦恼,他们都喜欢这第一个孩子,虔诚的丶诚恳的孩子。不管冬天他跑到哪里,春天来临时,小男孩总是会去到森林里祈祷丶然後陷入长长的睡眠,就像他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像一切应该有的模样。

这天,他感受到了春季的第一缕风挟着水汽与热度拂过他的面颊,但小男孩的内心并不平静。他近来总是这样,哪怕他把能想到的所有有趣的事都做了一遍,他仍感觉到在内心深处,有一个球形的黑洞,正逐渐扩大,不知饥饱地吸食着他所有的力量。于是,哪怕春天还没有真正地来临,小男孩在那天仍去到了森林里,他需要和树木们说说话。

“我今年春天可能睡不着了,”他说,很是沮丧。

树木们虽然不解,但仍努力安慰他,告诉他一切到了正确的时间都会好起来,但小男孩固执地摇摇头:“不会的,这次不会了。”

沉默,连树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只有光和暗影流水一般无声滑行。

“我要去找一个东西,”小男孩停了一会儿说道,“找一个东西,让它去吃掉我心里的黑洞。如果我今年春天再独自陷入沉睡,黑洞会反过来把我吃掉。”

留下这句令人困惑的话,小男孩踏上了新的旅程,树木们的祝福在身後追了他很远,但这是个令人悲伤的场景,因为树木们都觉得小男孩或许回不来了。近日的风愈发温暖,天空的白色开始慢慢褪去,边缘渗入一点反着光的金丝,春天愈来愈近,而小男孩必须在春天正式降临前完成他的任务,不管他到底要寻找什麽。

小男孩虽然年龄不大,但他的决心却是非同寻常的坚定。作为山间的第一个孩子,他有着所有後来者勇气与恒心的集合。自从告别了树木们,他就脚步不停地赶路,翻过一座座山丘,踏过狭长的峡谷,在危险的悬崖边踮着脚悄然溜过。旅程本身开始让小男孩变得骄傲起来,他开始有些懈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无人能敌,他依然有着惊人的勇气,但恒心需要的不止是勇气。

某天小男孩遇到了一条湍急的丶宽阔的河流。在找不到任何小桥或独木舟後,小男孩的野心膨胀,他试图飞跃过河,结果却被水流直接卷进河底,不论他如何挣扎,看似清澈温和的流水就像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地按住他的後脖颈。小男孩的口中吐出一连串小气泡,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死去时,一股力量从虚空中来,把他一下子托举出水流,轻轻地放在河岸。

等小男孩缓过来,视线重新聚焦时,他发现在眼前站着三个女孩。小男孩激动地跳起来,又觉得这有失尊严,于是他清清嗓子,用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庄严声音说:“我感谢你们出手相助,在此之前,我以为我是唯一的人类。作为回报,我愿意你们加入我的征程,并愿意在树影之下给予你们一席之地。”

一个女孩爆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仿佛浪花拍打着岩石;一个女孩挑起了眉毛,一双黑眼睛好像点火的燧石;另一个女孩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我们和你那些树木仆役不一样,小男孩,”第一个女孩说,声音里仍回荡着清冽的笑声,“如果你愿意仔细看看,你会发现我们也不是人类。”

小男孩不喜欢女孩称呼他时的模样,他认为对方在嘲弄他,并且由于刚刚差点淹死的经历,他也不喜欢对方声音中让他想起水流的东西。但他骨子里是个懂礼节的人,于是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起面前的三个女孩。的确,当他认真看她们时,人类的模糊表象褪去,他看到在女孩们身边散发出的淡淡光晕,她们的发丝如何无风自动,并且虽然小男孩开始以为这是三胞胎姐妹,这时他才发现其实她们并不相像。

第一个女孩穿着一袭银色的礼袍,丝绸与长长的淡色头发一齐乖顺地贴着她的肩膀和脖颈,袍子尾端垂在草地上,却不染尘埃,相反,银色的光把褐色与绿色交杂的草叶也浸润其中。她的耳朵不同于小男孩的圆耳朵,而是尖尖的,眼尾也随着耳朵尖的弧度上扬,让她看起来总是带着神秘的笑意。

第二个仍挑着眉毛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她穿着与发色一致的黑色裙装,刚刚及膝。黑色的料子在她身上却并不显得压抑,丝丝缕缕的银星点缀其间,在变换的天光中时隐时现,让人情不自禁地用目光去追寻它们的踪影。她的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在刘海下如宝石般闪闪发亮,但不同于第一个女孩柔和的光泽,这亮光里透着危险的意味。她的双耳是人类一样的圆弧状,然而小男孩注意到,在她的脸上,一颗小痣蜘蛛似的慢慢爬行着。

第三个女孩一直垂眼低头,此时似乎感受到了小男孩好奇的目光,她擡起了脸。小男孩小小地吸了口气,因为这是一张男孩的脸,但不,天边流云滑过,光影一闪,这看起来又是一张女孩的脸了。知道了这三个人并非寻常,小男孩不敢随意假设,他在心里默默给这第三个人用了也可以表示复数的丶模糊性别的人称代词,“他们”。一开始小男孩以为他们也穿着袍子,但实际上,他们穿着宽大的上衣和裙裤,中间用一条缎面腰带随意地束起腰。他们的额头饱满光洁,一双黑眼睛在尾部变得线条凛冽,小男孩不知为什麽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太久,哪怕他可以自如地与前两个女孩对视。在三个人中,他们是唯一一个没有异常特征的人,但小男孩难以忽视环绕在他们身边的一种奇异的特质,比前两个女孩的都让他惶恐。

在这样三个人的注视下,小男孩跪倒在地上,这动作一半是出于礼节,另一半则是发自内心的敬畏:“请接受我的道歉,”他嗫嚅道,“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命运’。”他惊异于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然而直到他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没有错,三个人正是命运的组合。银色的生命,黑色的死亡,还有——

小男孩忍不住擡起头看向第三个人,他们也正看着他,出乎小男孩预料的是,他们微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在小男孩的大脑反应过来以前,他就自动地握住了那只手,顺着力道被拉了起来。他似乎无法拒绝他们,小男孩想,心中愈发忐忑。

“你猜的没错,”他们开口道,声音是难以分辨性别的轻柔,“这是我的两个姐姐,‘生命’与‘死亡’,而我是最平凡的一个,但也是和你最常打交道的一个,”他们看着小男孩,仿佛在看着一位老朋友,“我是‘平常’。我们三个共同组成‘命运’。”

平常话音落下,微风拂过草叶,小男孩的眼睛睁大了,他仿佛回到了刚刚被从水中托举出来的一瞬间,迷蒙随着“啵”的一声气泡般碎裂,他明白了自己的内心为什麽有那样一个黑洞,又为了什麽走了这麽远的路。

接下来,就如同最古老的画本,我们再也无法抵赖,小男孩是一个女孩。她仍穿着一直以来的粗布衣服,赤裸着双脚,及肩的头发因旅程而脏污打结,但她的脸庞柔软细腻,双眼熠熠生辉,最重要的是,在那双眼睛中,有什麽东西改变了,某种更柔和却也更坚毅的东西正在迅速地扎根生长。惊人的勇气她依然拥有,但现在她同样拥有了谨慎与恐惧心,因此她才终于完整地拥有了恒心。

“但我还是不想独自一人在春季陷入沉睡,”小女孩说,一时有些无措。

“但你看,”命运三人这次都笑了起来,“你不是一个人啊。”

小女孩顺着三个人的目光往自己脚下看去,果然,一只小狐狸正蜷缩在自己脚边,白色的皮毛轻微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它正在沉睡。

“等到春季,你的动物就会出去觅食,它并不分享你的果实,而是以梦为食,”平常告诉小女孩,“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地沉睡,知道另一部分的你仍自由地奔跑。”

小女孩谢过命运三人,生命在最後指尖轻触小女孩的额头:“一点小礼物。”她笑着说,喜悦的溪流在眼眸中流淌。

等到小女孩再次回到森林时,她有些讶异一切竟看起来毫无变化。在我们年轻时总是这样,以为整个世界都会随着自己的改变而改变。树木们似乎并没有对小女孩的转变而感到诧异,他们一向比我们有智慧,这些树木,他们看到的不是表象,而是灵魂。他们看到一个小灵魂残缺不全地出去,完好无损地回来,于是他们摇动树叶,窸窸窣窣地表示祝贺。

小女孩把白狐放在树下,它抖了抖皮毛,睁开眼睛看向小女孩,後者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空气开始变得模糊,雪花丶细雨一起缓缓降下,白色被暗影渲染,蓝色丶紫色柔和地逸散。

“我要睡觉了,”小女孩打了个哈欠,眼皮已经开始变得沉重。她躺在树下,任由树木们同以往的每一个春季一样,在自己身上搭上树叶与阴影织成的毯子。很快,她的呼吸就变得规律起来。白狐看了她一会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小女孩的额头,银色的标记一闪,是‘生命’留下的印记。白狐眨眨眼,迈开四条腿,奔向淡金色的广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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