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後,桑清泉离世,一代医圣就此陨落。
对于父亲的死,桑瑱後来才发现,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母亲去世後,父亲的心也就跟着去了。
他强撑着给自己医脸,将毕生所学悉数整理成册,安排好自己与桑桑以及宝清堂日後的一切,不就是在准备後事吗?
桑瑱甚至怀疑——父亲在自残。
他时常看到他房间的油灯燃至天明,不时听到他肚中发出“咕咕”的叫声,甚至在大雪纷飞的冬日,瞥见他只穿着单薄的冬衣。
桑瑱那时不明白,心疼父亲,多次提醒。
桑清泉闻言,只是笑着说:“放宽心。”
之後房间里的灯火倒是不会彻夜长明,但父亲眼下依旧黑青。
自己每日送去的亲手烹制的吃食,虽全盘接收,但他的身体仍日渐消瘦。
桑瑱安静地跪在父母坟前,一言不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或许对于父亲而言,主动追随母亲而去,是他最後的幸福吧。
桑清泉去世半年後,桑瑱终于如愿踏上了云游之旅。
他在父母名中各取一字,化名连清,孤身上路。
自从毁容之後,他鲜少出门。
如今重新踏上这锦绣山河,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桑瑱只觉多年来的愁苦烦闷一扫而光,自己也由内到外,透着无尽的喜悦与平和。
他沿着桑清泉曾经走过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几年间踏遍了大俞的大江南北。
他尝遍人情冷暖,亲眼目睹了这乱世中底层百姓的不易,这使得他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发觉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分外艰难,相比之下,自己幼时所经历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麽。
他多了几分豁达与慈悲,整个人也从原来的自卑迷茫变得坚定从容。
不再被繁琐的世俗困扰,他更加珍惜当下,也坚定了日後力所能及为穷苦百姓谋福祉的想法。
他往返于扬城与各地之间,在外,他是容貌清俊的普通小医师连清。
在扬城,他是已故的医圣之子,那个破了相不爱出门的桑家大公子。
常年佩戴帷帽这一习惯早已刻入骨髓。脸虽已经治好,但桑瑱并不愿意以真面貌示人,他害怕别人再次对他的“新脸”指指点点。
所以,刚开始一切照旧,哪怕是桑桑和贴身伺候的小厮,也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之後他外出游历,心境大变,回家後更没想过将帷帽摘下——他在扬城又不经常出门,何必给自己平静的生活再掀波澜?
遇见了太多人太多事,他逐渐对童年的遭遇释怀。
他曾嫉妒年幼的桑桑,嫉妒爹娘对她的关注总是比自己多,後来他游历时,捡到了两只才出生的小狗。
一只狗性格乖顺,另一只狗脾气暴躁,见人就咬。
桑瑱虽喜欢那只总爱摇尾巴的小乖乖,注意力却时刻停在另一只恶犬身上,生怕它一不小心闯出祸来。
要是能与狗对话,他除了会警告“恶犬”安静点,定会劝小乖乖帮他管管自己兄弟。
後来他心力交瘁,给两只狗各自找到了一户好人家,送走了。
虽然以狗喻人不对,但多少能理解一些父母当时的心情了。
他与桑桑幼时是两个极端,他安静乖顺,不争不抢不喜欢生气。
桑桑聒噪吵闹又爱惹祸,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挂在爹娘身上。
这样一对比,爹娘总是会被桑桑吸引。
他烦了尚且能将狗送走,爹娘烦了,还能把什麽都不懂的幼女丢弃麽?
并且不抑制桑桑本性,让她自由长大,这一举动的好处明显是大于坏处的。
出了桑家,他遇到了许多处境艰难的女子,有些即使家境富裕,却依然活得艰辛,为什麽?
因为他们的父母只会一味地教她们屈从讨好旁人,并不传授能在这世间立足的根本。
她们过分美丽丶过分柔软,像菟丝花一样,只能依附于别人生存。
他庆幸桑桑有脾气丶有胆量丶有能力,不至于像他遇到的几位女子一样,遭遇不公正对待後,不敢反抗,却敢将死亡当做最後的退路。
父亲说得对,女儿家特别一点,也没关系。
桑家与宝清堂,也正是靠“野蛮泼辣”的桑桑撑起的,从桑桑十六岁开始,便要兼顾家中与医馆的各种事宜。
桑家医道世家,来宝清堂的病人除了普通百姓,自是不乏名门望族丶江湖豪杰,甚至朝廷高官,桑桑将一切都处理得游刃有馀。
不仅如此,桑家传承百年,家境殷实。段连飞是官家小姐,陪嫁来的财産铺子只多不少,这些也全是桑桑在打理。
可以说,自段莲飞与桑清泉离世後,整个桑家就是桑桑在支撑。
桑瑱理解了妹妹的不容易,再加上长大後的桑桑因为愧疚,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无论他做想做什麽,桑桑都无条件支持,兄妹俩的关系倒是一年比一年好了。